“你與皇子果真投緣。”遲譽似笑非笑,笑裡卻帶著苦澀。
“皇子養尊處優,此番作為人質被送往夙都,來到如此陌生的環境,定也十分惶恐懼怕,他是小孩子心智,我難免多憐惜他一些。”
“是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孩子都會害怕的。”遲譽低聲道,“當時,我也這麼害怕。”
宿昔皺眉看著他,卻只看到朦朦朧朧一個剪影。
“我生下來就沒有生母,在宮裡養到五歲,雖然當時夙慕出生,先帝喜不自勝,十分疼愛,到底也時時來探望我,照拂許多,後來一朝被出繼到遲郡王名下,他雖疼我如親子,到底不是骨肉至親,情分就是不一樣,我那時不過五歲,初進郡王府,也非常忐忑——非常害怕。”
這番話說得有點混亂,遲譽用手揉著鬢角,宿昔卻聽懂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向前走了一步,卻又停在原地。
遲譽卻不再說這個話題。
“後來郡王病逝,我封了子爵,也不過在先帝面前小心翼翼度日,君臣之分何其涇渭分明,我哪裡敢當他是我的父親?既這輩子與他父子情分已斷,離了皇家,也可自己做自己的主了,我打算等我百年之後,就葬在這高山之上,清清淨淨了無牽掛。”
“可此處山高水險,風水不佳,是大惡之地——”宿昔脫口而出:“古來玄武拒屍之所,朱雀不舞之地為大兇,葬於此地,必禍及子孫,牽連門楣,並非宿昔咒爵爺,就算真要自己擇地安寢,也該選一方風水寶地才好。”
“我命中註定無後,哪裡來的子孫可牽累?”遲譽笑了,“若是遲珹,我信我兒子必不會為我下葬之地風水所累,他若有兒孫,子子孫孫必也都大富大貴一生無虞。”
“註定無後?”遲譽的話是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意思?宿昔笑裡帶了點苦澀:“為何無後?”
“我母親出身蘇杭,聽說是個溫婉美貌的女子,可惜生我時血崩離世,我未曾見過她一眼,也不能盡我的孝心。”遲譽卻避而不答,在宿昔面前展開右手五指,露出拇指上一枚指環:
“這指環是她懷我時為我備下的見面禮,原不是什麼珍奇玩意,但選料是雲霽暖石,這塊暖石說來也奇怪,通身雪白晶瑩,與肌膚相觸即生溫,當時雲霽把暖石進貢,先帝說新奇,特別拿去給我母親賞玩,我母親琢了一枚指環留給我,可惜她沒有機會親手為我戴上——”
“暖石觸肌生溫,這顏色也很襯你,你——能不能收下?”
遲譽摘下食指上的扳指,放到宿昔手上,手心還能感覺到他食指的餘溫,那哪裡是一枚指環,分明是遲譽沉甸甸的一顆心!宿昔哪裡敢收,連忙揮手打掉它,後退幾步,指環骨碌碌滾到地上。
“這指環對我來說意義非凡,陪伴我二十餘年,今日我把它贈予你,是我與母親對你的心意。”
遲譽也不惱,彎腰把指環撿起來,“還有今夜帶你來看墓xue,也是我一點私心,雖這裡風水不佳,但我甘願為你冒天下之大不韙,斷子絕孫又如何?我今日定要問你一句話,看著這墓xue——”
“你可願意與我……生同寢死同xue?”
山風刺骨,疼得宿昔幾乎站立不住,遲譽看他不回答,又嘆口氣:“我知你性子最是敏感,這樣唐突,你必覺得冒犯,只這次經過宿城,我無論如何也想帶你來看一看,想問你一句,你可願意做這宿城,做三城之主?待入皇都面見聖上,我定向他言明,將你我之事昭告天下。”
“爵爺……”
宿昔覺得無力極了,深吸了一口氣,遲譽不會懂,他是男子,是夙朝侯爵,這都不要緊,只他欺騙遲譽在先,又辜負他在後,遲譽這份真心他如何擔待得起?
他終要辜負遲譽,遲譽何必拿真心對他?
見他不答話,遲譽捧起他的手,慢慢在他的食指上套上指環,那指環果真精緻極了,通體雪白剔透,一絲雜質也無,溫潤而暖意融融,不似看上去那般冰冷,宿昔的手指太細,指環套在上面搖搖欲墜,遲譽便轉而為他戴到左手拇指上,輕笑道:“如此一來倒成了扳指了。”
兩手相觸的瞬間,他摸到宿昔指上薄薄的一層繭,卻並未放在心上,宿昔亦不說話,目光緩緩流轉在拇指的指環上,他的眼睛太美了,與夙朝人的黑眸截然不同,是剔透而瑩潤的琥珀色,彷彿盛了一汪水在裡面,遲譽看著他的眼睛,忍不住湊過去,用雙臂擁住了他。
原本的行程卻在那一夜之後被耽誤下來了,雲昔弦忽然發起高熱,臥榻不起,他昏昏沉沉的病著,遲譽也不能貿然動身,只好暫時留在宿城等他養病,這一病就是兩個多月,待他痊癒,已是二月末三月初光景了,從啟程的馬車簾子向外看,城裡看了滿城的杏花,綽約得雪白一片。
接連幾日趕路,終於在一月後抵達夙都,不比邊境氣候溫和,夙都四季分明,初春時是極冷的,但那冷是風刮到身上,刮到心裡,被十裡錦繡,延綿繁華一吹就散了,只餘下觸目富貴的融融暖意。
四月裡桃杏花都慢慢敗了,杏樹梢結了玲瓏的青果,摘下洗淨掏空了塞進臘梅蜜糖餡,是難得的開胃小菜,裝點著夙朝繁華的皇都,那樣富貴,那樣熱鬧,連刺骨的北風都抵不過這樣燻人欲醉的富貴暖風,化作了雕花窗杦邊一朵濕潤的霧。
雲昔弦昨夜就被送入夙皇宮裡,歇在宮室,倚窗看著窗外千種奢麗,萬般富貴,人人都道夙朝繁華,漏夜絲竹,寸土寸金,可親眼看見到底又有所不同,這樣的尊貴無匹,豈是他看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