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不管是他與家人度過的時光,修煉的過程,還是與自己成婚之後的日子,全然無法與那一刻匹敵——那個被道侶殘忍背叛,拋下鐘山之崖等死的時刻。
晏歡想要他訴說心結,想要他們之間的隔閡慢慢縮減,但晏歡絕對不想讓他重溫噩夢,再看一遍自己惜時的嘴臉。
劉扶光的額頭已見了微小的汗珠,身體更開始微微發抖。晏歡抱著等待淩遲的心態,急忙為他擦汗,手一抬起來,帶動著劉扶光的袖袍,他忽然聞到了空中彌漫的血氣。
甜如露水,苦如膽汁,是劉扶光的血。
晏歡低頭一看,劉扶光的手腕處,豁然綻開一個翻卷的新鮮傷口,彷彿被獸牙,或者刀鋒無情犁過,血花四濺的同時,也跟著炸開了龍的心髒。
“……不,”晏歡瞳孔驟縮,他驚慌失措了,慌忙把劉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傷口,“不不不,不……”
劉扶光無法醒來,卻在夢中痛得抽搐。那些傷口還在殘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歡眼睜睜地看著,那白衣的肩頭猝噴血花,幾乎形成了一處撕肉的重傷。
晏歡駭地慘叫,他撲到劉扶光身上,淚水奪眶而出。他徒勞地揮霍神力,試圖癒合那些可怕的咬傷,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圖進入對方的靈臺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擋回。
陷在他一生的噩夢裡,劉扶光又變成了那個可憐、可悲、可笑的愛人,遭遇背叛,瀕死躺在鐘山崖底,無望地承受被著蠻獸活活吞食的下場。
“不,別這樣,別傷害他!”晏歡啞聲大喊,幾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還是在絕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這裡,你醒醒,鼓獸早就死完了,我把它們殺了、吃了,它們不會再傷害你了……扶光,你醒來啊……”
他將嘴唇緊緊貼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拼命親吻著,想要把痛苦轉移到自己的身軀上。
來咬我,來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餘這個念頭,不要傷害他,我知道錯了,我願付出一切來彌補……不要傷害他,他那麼年輕,那麼脆弱,從沒想過害任何一個人,他不該受這種苦,他不該啊……
龍神的淚水,混著鮮血滾滾流淌,劉扶光終於開始在夢中哀悽地尖叫,像一隻生生被折斷翅膀的鳥。晏歡一直抱著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異狀,竟詭譎地凹陷了下去。
因為他已經分不清夢與現實的區別,晏歡曾經給予他的傷痕,便再一次鮮活地重現在身體上。
這一刻,晏歡啞口無言,完全痴怔了。
說到底,無論鼓獸,還是撕裂道心之痛,還是之後在棺槨中獨自煎熬,有死無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歡帶給他的夢魘,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麼樣的補償呢?
“……別讓他再受這些!”龍神遽然咆哮,聲嘶力竭。他喊著天道,呼號因果,以及虛空中的一切鬼神,“你們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該讓他吃這種苦,受這種摧殘!來作弄我,來折磨我!不管什麼糟爛事,我全都替他受過,只是別……別這樣對他……”
劉扶光張開嘴,失聲發出長而喑啞,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嚨裡,使他窒息般掙紮痙攣。
晏歡咬碎了牙齒,咬爛了舌頭,他再也無法忍受,不顧一切地抵在劉扶光前額,以神魂強沖紫府。
就算這一招險而又險,他也不能放任情勢再惡化下去。
龍魂呼嘯,一次次地沖撞在劉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後、最重的一次,幾乎在上面撞出了貫穿的裂痕——
劉扶光劇烈喘息,猝然睜大了眼睛。
——他的眼眸空曠茫然,瞳孔擴散,除了恐懼,裡面別無他物。
“……扶光?”晏歡輕輕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飄渺的絨毛,“扶光,卿卿,來,看著我,沒事了……”
劉扶光感應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嚨裡發出困惑的,垂死的聲音,哪怕睜著眼睛,視線裡也唯有一片黑暗。
晏歡緊緊地抱著他,面上沾著鮮血,繼而被滾熱的淚水沖刷下去。他溫柔地搖晃,乞求地呼喚,可不管他怎麼做,劉扶光都毫無反應,之前他哭喊著沉睡,現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閉了自己。
在龍的懷裡,他實在小的可憐,就像一個蜷縮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麼逃過殘酷世界的傷害。
身處茫然混沌之間,劉扶光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遙遠、渺茫,彷彿從海天的另一邊傳過來。
“——燕燕往飛,候人兮猗……”
飛來飛去的燕子啊,請你們替我傳遞思念的訊息,告訴我所愛的那個人,我還在等他回來啊。
這首古老且簡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塗山氏為禹所作,晏歡顫抖地唱著它,在劉扶光耳邊,龍深沉悲痛的長鳴,像搖籃曲一樣回蕩。
恍惚著,劉扶光漸漸回過神來。
“我夢到了鐘山。” 劉扶光說。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歡一瞬將他抱得更緊。
“鼓獸,它們聞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語氣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它們餓了,又饑又渴,從四面八方聞到我受了重傷,在流血。然後它們就聚過來,撕扯我,咬我,咬我,接著咬我。”
晏歡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在這方僅存的小小天地裡,只有他可以給劉扶光支撐,哪怕他即為罪魁禍首,而另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