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對龍女百般維護,他同樣不知道,這熾熱又綿長的愛火,是何時在他們之間點燃的。
龍女與巫者結為了夫妻,可惜,美好的故事並不能在這裡結束。
隨著戰爭的蔓延,尚存的古老者被迫選邊站隊。十巫作為人神,率先收到了人皇氏的注目,而十一龍君的心,亦難免留意到應龍最後遺留的子嗣。
黎牧星與巫羅舉族潛逃,他們帶走了盡可能多的人類,試圖避開神戰的波及,然而,神祇的滅亡早有定數,巫者的壽命,更無法像龍一般漫長。
人皇氏與十一龍君發狂咆哮,忘我廝殺的那一刻,天柱再一次傾塌,四極開裂、八方碎滅,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多餘的五彩石,可以讓媧皇填補滅世的禍患。巫羅意識到,分離的時刻終於到了。
他流幹了眼淚,流幹了心血,他唱著獻給摯愛的歌謠,唱著那些無常的天命,不死的仙鄉,唱著那些錯過的痛苦,神人無差的愛恨。這是劉扶光一生僅見的,絕世強大的咒。
巫者的愛顛倒了整個世界,他使龍女沉睡,再將身軀化作環繞她的大地,他的骨骼成為山脈,血液化作江河,眉發生長為樹木叢林……他做了與大神盤古別無一二的事,只是盤古澤被蒼生,而他僅是為了向既定的命數,掩藏一頭小龍的未來。
拼著最後一點不散的精魂,他將這首歌交給巫的傳人,令他們代代傳唱。
這是他的愛,也是他的血與命,同時還是最強大的執念化成的咒,神的時代即將斷絕,他必須保護黎牧星,從他決心捧起龍蛋,並如獲至寶的那天起,他就在籌劃這一日的到來。
人類即將成為諸世的主宰,他就用信仰,將應龍與人族牢牢繫結;十巫註定消亡,但是十巫之一身化膏壤,遺福萬代的功德,足以在天道面前拉開一道金光閃閃的帷幕,遮住黎牧星身上的龍神血脈。
他的歌謠使龍女沉睡,他的骨肉遺骸使龍女平安。
可惜,一切計劃無誤,巫羅唯獨漏算了一點。
——人或許短壽、脆弱,如浮萍般流連不定,但人的心,同樣可以變成世上最固執,最堅持的東西。正因為人類的壽數有限,流言與傳說的變遷,更無法按照正確的方向發展下去。
從沉睡的龍神、巫祖的摯愛,到沉睡的龍神,再到“翻身會引起地震,呼吸會激起雷霆”的巨龍,再到“蘇醒可能會毀滅世界”的巨龍,最後,演變到了“巫祖鎮壓過的惡龍,務必不能令其睜眼”……
第一次驚醒時,黎牧星察覺到了巫羅的消亡,以及他做出的一切佈置,她實在痛不欲生,哭聲響徹世間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候,巫羅留下的巫者,一併遺傳了他的遺志,他們亦珍愛著被掩藏起來的龍女,於是,他們急忙唱起這首歌謠,哄睡了永失所愛的應龍。
第四次、第五次醒來,黎牧星被迫接受了殘酷冰冷的現實,她傾聽著自己身上熙攘萬民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該出去看看這些人族的子嗣,但是巫者發現了她的清醒,為了保護她,他們還是唱著巫羅的古歌,使其睡去。
第七次、第九次醒來,黎牧星不知世事,更不知神戰已經結束,她沉睡太久,身體都板結得疼痛。
龍女遲鈍地翻了個身,不料這一下,在大地上激發了劇烈的震撼,人類的哀嚎與尖叫,無比清晰地傳進她的耳朵,她後悔地僵住了,帶著恐懼與後怕,巫者開始傳唱巫羅為她所作的歌。咒束縛著龍的心魂,黎牧星不得不匆匆睡去。
再後來,數不清的多少次,睜眼開始變成一種可怕的酷刑,應龍無法分清夢境與現實的區別,她什麼時候才能重新獲得自由呢?巫羅如此愛她,甚至捨身向天道藏匿她,可是,為什麼大地上的人們都說,“為了鎮壓惡龍,巫祖不惜放棄生命”?
膽大包天的螻蟻……你們已經不是我和巫羅的眷屬了,你們也不再是我曾經深愛的人類了!你們撒謊,撒謊的都該死!
她大發雷霆,翻天覆地的發作起來,最終還是為咒歌催眠,被迫沉入夢鄉。
慢慢的,她的稱謂也發生了變化。
惡龍、孽龍、魔神、大災厄……好像巫羅真的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而她是他平生最偉大的功績之一。人們贊頌巫祖的偉大,畏懼唾棄她的邪惡神力,他遺留的愛語,成為了拘縛她的繩索,他環繞著她的身軀,成為了真正堅不可摧的牢籠。
這是你們臆造的現實!你們怎麼敢杜撰我的生平,好像我不是擁有巫羅全部的身心,好像我曾經沒有愛過你們,好像你們沒有用淚水和歡喜侍奉過我一樣?!
她悲憤得發狂,但不管多麼恆河沙數的憤怒,多麼澎湃浩瀚的嘶吼,都在歌聲中消弭了——巫者的愛,深沉如不見底的沼澤,窒息得令人痛苦。
龍的記憶,逐漸在代代相傳的人言中錯亂了。
……巫羅真的愛我嗎?他是否真的背叛了我,為了至偉的功德,將我困在大地之下,困在一顆星星的中心?我好想出去,好想在天空飛翔,感受風吹過身體的涼爽,我好想自由自在地舒展身體,我不能……我不能繼續蜷縮在這裡,我要窒息了,我好孤獨,就像被血親獨自丟在地下的那個時候……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誰救了我?我記不清了。
——誰愛著我?我也記不清了。
積年累月的癲狂,以及近萬年不見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使龍女在一次驚醒之後,歇斯底裡地咆哮起來。
“巫羅,我恨你,我詛咒你、唾棄你的靈魂!你活著不與我相見,死後也要讓我蒙此屈辱,我恨你、我恨你!”
彷彿以此回應,天空大雨磅礴,一下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