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已經抵達了祂的耳朵邊,就狡黠地站在一顆巨大無比,垂吊在耳墜的寶石上。
“我在這裡。”它頑皮地說,白鷺優美地顧盼,發出小鴨子一樣,嘎嘎呱呱的叫聲,“你在找我嗎?”
百相大聲咆哮,祂拍向自己的耳朵,手掌帶起海嘯般的劇烈氣浪,一萬個雷霆炸響的耳光聲過後,白鷺像一片柔軟的柳葉,隨著狂風晃晃悠悠,接著站在那顆巨大,但是遍佈裂紋的寶石上。
“我還在這裡!”它呱呱地偷笑,“你要是沒有這麼大,或許就能發現我了。”
神明怒不可遏,祂又暴跳如雷地發作了一通,不管祂想出什麼樣的辦法,想要抓住這只可惡又狡猾的鳥,它全然想辦法躲過,接著毫發無損地站在耳邊,得意地扭動小小身體,發出可怕的聒噪笑聲。
“站出來,與我對抗,”百相之神吼道,“像一個合格的對手,勿要做有損身份的鄙事!”
“我又有什麼尊貴的身份呢?”白鷺問,“此時此刻,我只不過是一隻鳥,小鳥想做什麼,都具有自己的道理。”
說著,它放棄了貓捉老鼠的無意義遊戲,一頭飛進神明的耳朵。在這裡,一個呼吸也大得猶如颶風狂嘯,一個輕輕的咳嗽,也像雷霆回蕩在陰沉的山谷。
“你不得成神!”白鷺高聲長叫,“你不得成神!”
它輕盈地跳來跳去,自然的精靈,彷彿一顆來回閃耀的星星。
“你不得成神!”白鷺高亢地歌唱,“你不得成神!”
百相之神要發瘋了,祂捂住耳朵,痛地流出金血。這聲音如此堅決,如此尖銳地回蕩在耳孔裡,有如一口厚重的銅鐘,直接刺擊著祂的神魂。
白鷺靈敏地飛了出來,它站在樹梢,興高采烈地大聲呱呱:“你不得成神!你不得成神!”
漸漸地,萬物睜開它們的眼睛,長出它們的耳朵,八方的長風,將訊息帶去整個世界。花朵搖曳,草木摩擦出沙沙的聲響,鳥雀婉轉啼唱,走獸呼嚕吼叫,山岩與流水組合成渾厚的箴言,雲海滔滔,霞光斑斕地閃爍,以至大地震動,天空亦不得安寧。
世界齊齊共鳴,人們同時走出家門,情不自禁地吐露出這五個大逆不道的字眼。
——你不得成神。
百相的神淹沒在海中,淹沒在洶湧的沼澤中。
祂探出手臂,卻沒有海岸可供攀爬,祂伸長雙腳,亦找尋不到一顆支撐的石頭,祂唯有往下沉沒,無止境地沉沒。
數不清多少座神殿坍塌,腦滿腸肥的神官埋在廢墟之下,侍奉舊神的僧侶爭相逃散,樂園一瞬腐朽,曾經流淌著奶和蜜的大河,如今全湧出鮮血與眼淚。
白鷺飛下樹枝,重新變作那個笑容嫻靜,白衣不染的仙人。
黑龍飛出他的袖間,變成一名偉岸的男子,他站在仙人身後,彷彿一個根深蒂固的影子,永遠追隨,又永遠不能深深地將傾慕的人擁抱在懷。
“完成了。”黑龍說,“我們就這樣離開嗎?”
仙人點點頭。
“我們就這樣離開,”他回頭眺望大地,眺望山川與河流,“雖然我會擔心,突然失去了心靈的支柱,這裡會混亂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黑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彼時夜色深沉,星光似真似幻,在夜空璀璨地閃耀。
“他們會沒事的,”黑龍說,“你不是已經教了他們足夠多的情理,令他們珍重身邊的事物了嗎?”
仙人笑了起來,黑龍恢複原型,低垂下龍的高傲頭顱,請求仙人踏足。
飛舞在蒼空當中,他們距離身下的世界已經越來越遠,黑龍忽然說道:“其實那偽神講得沒錯,一個無心無身的至惡,確實十分虛假,算不得真實。”
仙人沉默片刻。
“討論誰才是真正的至惡,這又有什麼意義?”他問,“重要的是,至善站在誰的身邊。”
大地的另一邊,燃燒的太陽正在升起,背負著仙人的黑龍,也像隨之退去的薄霧,像所有神秘奧妙的傳說,消失在所有人的眼中。
迦江山腳下,仍然生長著一年一金的銀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