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應當有選擇的自由。”他說,“無論是我,或者百相之神,你要選擇自己真心所愛的一方。這並不是錯事。”
人潮來得越發洶湧,哪怕他不要信徒的供奉,誠心摯愛他的人們,還是拿自己最珍貴的財寶,填滿了迦江山的每一個角落。
石榴石像玫瑰一樣紅,珍珠白如圓潤晶瑩的月光,匠人用紅玉和珊瑚製作他的嘴唇,用象牙描摹他的肌膚,黑色的水晶燃燒著星光,作為他美麗的長發。然而,仙人並不如何珍重這些寶物,他轉手就贈送給了許多貧苦的農人,許多吃不起飯,衣不蔽體的乞丐。
他勒令樹木和荊棘成長為高大巍峨的房屋,在裡面填滿金銀,身懷重病,或者有苦難言的人們,都可以去那裡取用錢財,緩解自己的苦楚。
來路不明的妖鬼從山間升起,它們黑如影子的碎片,黑如熟至腐爛的櫻桃。
它們是百相神派來試探的使者,因為越來越多的信徒,正在轉向迦江山的小小神壇。他們不再一步一叩的跪拜,挺直腰桿行走,還是一件新鮮又舒服的事;他們不再虔信百相的神主,而是將注意力轉向自己,轉向身邊的朋友和家人;他們積蓄錢財,購買合身的衣物,適口的食物,對自己的寬容無異於一種放縱,而這種放縱,使他們再也無法油盡燈枯地侍奉神明。
百相之神感到滋生的怒火,緩緩煎熬著祂的身心。妖魔也從祂顫抖的陰影中走出,環繞著迦江山的神壇飛舞。
“這是輕蔑!”它們齊聲吶喊,煽動著霍亂的火苗,“你們侍奉的仙人,何以如此輕蔑地對待你們的貢品?反觀百相之神,祂用縈繞的香霧,充作託舉神殿的雲層;雕琢黃金,熔化白銀,貼上華貴的珠寶,精心製作自己的金身;信徒雙手舉高的奶與蜜,也在樂園中流淌成一條香甜的大河。這些難道不比你們的仙人更赤誠,更能彰顯一個神的愛嗎?”
面對嘈雜的惡意,仙人的神情異常平靜,他拈起一顆血紅的寶石,在他的指尖,猶如一滴精美的露水。
“這顆寶石,你是握在自己手中更歡喜,還是交給我更歡喜?”他問面前的信徒。
年輕的信徒膽怯不已,她的目光為寶石的輝煌所吸引。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為了撫育她長大成人,她的母親投身於織孃的行列,為百相的一座神殿,日夜紡著三百人花費三百個日夜才能完成的地毯,直至眼睛朦朧,再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根絲線。有了這顆寶石,她再也無需憂心母親的晚年。
她喉嚨幹澀,不能說話,仙人將寶石放在她的手心,輕聲說:“就握在自己手中吧,然後快樂地笑一笑。”
紛飛的妖魔發出裂帛般的尖叫,也像裂帛一般散逝而去。
百相之神勃然大怒。
祂派出神殿的武侍,以及對他忠心耿耿的虔信者,組成了一隻龐大的軍隊,為了征討而生的軍隊。
對仙人的憧憬與崇敬,宛如燎原的烈火,點燃了幹枯蓬亂的野草。他沒有名字,迦江山成為了他的代號,百相神便嚴禁任何人說出迦江山這三個字,祂從文字、書籍、壁畫,乃至語言中抹除了迦江山的存在。然而除了迦江山,還有神壇,還有銀杏樹,還有仙人、白衣、明珠、太陽、異神……種種多如繁星的稱呼,代替著對方的存在。
百相神禁止一切,限制一切,可到了最後,僅僅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他”字,伴隨心照不宣的眼神,迦江山仙人的信仰,就完成了一次飛快的傳播。
祂必須消滅這個對手,成神的路上,唯有你死我活的血鬥。
萬軍之乘浩浩蕩蕩,在黎明初綻的時分出發,沿途跨越九十九條咆哮的江河,九十九座高聳的山峰,誓要剿滅異教的神和信徒。他們來勢洶洶,信仰了仙人的眾生紛紛哭泣,他們短暫地獲得了愛的自由,如今便要為了保衛它,拿起武器,投入一場沒有投降,也不會有逃兵的戰爭了。
他們深知,自己過去為神祇堅守的狂熱,就是敵人此刻正經受的狂熱。為了捍衛信仰,捍衛自己的尊嚴,百相之神的軍隊會高興地看著整個世界焚燒。
就在這時,仙人嘆息一聲,他從神壇上站起,從寬大的袖間,放出一條漆黑的龍。
“飛吧,”他說,“終結這場戰爭。”
黑龍以深愛的姿態,環繞著他飛了三圈,然後飛上了天空,將蒼穹染成了血海的顏色。
百相之神的軍隊,從未見過如此恢宏,如此可怖的東西。祂黑得像一個沒有起始,沒有終點的問題,也黑得像一顆死去萬萬年的恆星,但祂同時又是那麼的五彩斑斕,絢麗得使人作嘔。
白衣的仙人如夢似幻,超越世上所有的美夢,這頭黑龍則醜惡如斯,所有噩夢加在一起熬煉,都不及祂墮落的萬分之一。
戰爭結束得很快,面對這樣超凡脫俗的生物,百相之神的軍隊猶如脆紙,不堪一擊。
“饒恕我們!”沉淪在地獄的孽海裡,心智尚存的人如此呼號,“虔敬地侍奉一位神明,這並不是什麼過錯!”
黑龍口吐人言,祂發出雷霆的嘲笑,嘶啞如一千萬個人的慘叫。
“你們有過選擇,你們本可以選擇一條更幸福,更美麗的路。”祂說,“至於現在,你們可以來侍奉我。”
全軍覆沒,百相之神從神殿裡站起,祂如此失態,以致驚恐地瞪著眼睛,完全不像一位端莊肅穆的神明。
祂已經認出了來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