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刻,他感到了久違的力量。
不是靈炁之力,亦不是修為之力,而是一種更廣博、更宏明的力量,好像擁擠的天地間乍然出現了一個缺口,他便縱身而上,填補了缺口的位置。
晏歡死了?
這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稍縱即逝,就被劉扶光推翻了,因為這種感覺僅僅出現了很短的片刻,須臾過後,世事如常照舊,彷彿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現如今,晏歡留下的藥,已經被他盡數喝了幹淨,大日明火初生,劉扶光再想調動靈力、下床活動,都不似以往吃力,可以說,他已經有了能夠自保的實力。
是該要回我的元神道心了,劉扶光思量著,這世間到底是弱不勝強,失了修為,自己都只能任人擺布,他日我若與至惡再起沖突,憑什麼守護家國?
他這樣想著,未料三日後,就像知曉了他的心聲一般,晏歡已然匆匆趕回,帶著通身的狼藉焦痕,還如往常一樣,眼巴巴地立在殿內,低聲下氣地叫了聲“扶光”。
劉扶光轉眼看去,透過至善的眼眸,他清晰地望見對方此刻的模樣,第三次點燃太陽之後,晏歡的傷勢更加嚴重了,九目基本都成了全瞎的呆滯狀態,唯餘一目,還能偶爾顫動著旋轉一下。龍神破碎的雙角、殘存的軀殼,如同急需展示的功績與勳章,完完全全、無一遮掩地袒露在劉扶光面前。
心魔咬緊牙關,竭力保持著當前的神情動作。
出於一類惡意,一些扭曲的趣味,他決心要在至善面前,完美無缺地偽裝成本尊,最好是能騙取對方的信任,叫他堅信不疑才好,但是,從他走進這個宮室,走到劉扶光面前,乃至開口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這絕不是一樁好糊弄的差事,心魔咬牙切齒地想,絕不是。
首先,在他還沒見到劉扶光的時候,他就已經聞到了氣味,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氣味。那是至善的味道,明亮、甜美、溫暖、柔軟……細密地壓在他所有的感官上,那就像,就像……
言辭太過貧瘠,心魔不能具體地形容這種氣息,他只知道自己一下就飽了,他瞬間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滿足,愉悅像折射陽光的豪雨一樣濺在心間,他無意義地陷在陌生的、瘋狂又荒謬的情緒裡。這已經不是心境,或者情緒上的問題了,這是身體的問題,他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望這種氣息,正如眾生渴望食物、空氣和水。
他太想從胸膛裡發出隆隆的低吟,然後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了,劉扶光的味道,居然可以直接喚醒他作為龍的本能。
因為我用的還是本尊的軀殼,心魔壓制著突如其來的慌亂,他飛快地找到了合理的藉口,因為這還是本尊的軀殼!等我對晏歡取而代之,氣息的幹擾,自然就不成問題了!
於是,他接著向前行進,一直忍耐著即將失態的神色,還有顫動的胸口,走到了宮室中央,走到能看清劉扶光的地方。
很長一段時間——那幾乎是他從誕生之初到此刻——他看劉扶光,要麼透過不真實的夢境,要麼透過晏歡的眼睛偶爾一瞥,猶如隔著厚厚的冰層,不透明的水晶。現在,心魔終於親眼看到了對方的樣貌。
……“美”這個字,根本就是為他而創造的。
他呆滯地想,一切都那麼完美,他明亮的眼睛、如玉的肌膚、淡粉的柔軟嘴唇,還有唇邊那顆小小的痣……太完美了,不像真的,他彷彿發著淡淡的華光,叫人眼前陡然一亮,從此再無比他更光彩輝照的……
不、不!心魔驀地清醒,他發狠地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劇痛不過一剎那,裂口便癒合如初。
此為“晏歡”的身體,是以這些感想、妄想、狂想,也統統全是他的!我的本心不會如此低賤狹隘,為著不值一提的美色,就失了神智,如蟲豸蠢物一般!
只可惜,待到劉扶光緩緩抬頭,將目光轉向他時,心魔再咬斷一千根一萬根舌頭,也是無濟於事了。
那目光便如磁石,而他的身心則是碾碎的、癱軟的鐵屑,堅不可摧的筋骨,全塌作爛泥樣的一堆,只能跟著這目光隨波起伏,任由對方望到哪兒,他就哆嗦到哪兒。
人何以抵禦強大如斯的吸引力?即便是神,也不能逃脫它的魔掌,斷了它的擺布。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下去!心魔緊閉著嘴唇,不能開口說話,因為他學著本尊的模樣,光是講了一句“扶光,我回來了”,兩片嘴唇便不受控制地糾結蜷曲著,要自發吐出更多情意綿綿的話語,要發出惡心至極的呼嚕聲,要這樣、要那樣……要叫他發瘋!
所幸劉扶光對他投來的注視不曾持續很長時間,他很快便移開了視線,這令心魔一下奪回了對身體的控制,大鬆了一口氣之餘,他心裡竟殘留著幾分不明所以的失落。
相較於同出一脈的至惡,至善當真是難對付了千百倍不止!
這樣實在不行,須得削減他的力量,心魔慌急地盤算起來,神念一轉,他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胸有成竹、笑意盈盈地來,又火燒尾巴一樣地走了,表現如此古怪,劉扶光看在眼裡,面上仍然不露聲色,嘴上也不曾多說什麼。
到了晚上,神隱已久的“晏歡”再度前來,手裡捧著冒熱氣的玉碗。
“扶……”他清了清嗓子,才含糊地道,“……扶光,喝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