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龍的身軀隨著空間的變化而增大,徜徉在諸世交疊的世界海中,他又是那個背負大日,能夠把天體行星也握在爪中的黃道巨獸了。
晏歡想得很清楚,要治癒劉扶光的身體,不僅要靠天材地寶之類的手段。身為至善,劉扶光與塵世的連線不可謂不緊密,六千年來,從自己身上蔓延的惡意,將太陽也染成了放射黑光的玄日。世間生靈體存殘缺、心有濁毒,諸惡群魔亂舞,諸善無處容身……連大道都在擠壓善的空間,劉扶光又怎麼能好得起來?
所以——
迎著晦暗陰燃的玄日,晏歡縱身而上。
——他要點燃太陽的真火,叫大日重現明光。
龍神發出亙古嘶啞的咆哮,朝那一輪黑日當頭咬下!
闇火熊熊迸發,浸染日軌、淹沒冕光的至惡,從日心逐漸流向鬼龍的獠牙,無數碎裂的,黑紅相交的火焰,彷彿噴濺而出的磅礴銀河,當中洇著億萬顆斑斕破滅的星球。
晏歡像是立在狂風暴雨裡,但那是能將天體表面吹化成玻璃的狂風,是能將星雲攪動成熔岩之色的暴雨。至強的高溫,日心的高溫熔解著真龍的身軀,幾乎讓他變成了一支噴流的蠟燭。他滔滔不絕地吸收著曾經汙穢了真陽的惡,也一同把洶湧暴虐的光和熱吞下腹中。
這已經不能叫“烈火”,更不能叫“日光”了,這就是概念上的燃燒和沸騰,佛法裡說的紅蓮地獄亦不過如此。晏歡周身的九顆眼珠,正瘋狂地疾速轉動,頃刻被暴炙得焦黑枯淬,眼膜晶體幹癟炸裂;頃刻又從無窮腫脹的肉瘤,與揮舞如嬰孩手指的肉芽裡飛快再生……一呼一吸之間,這個輪回已然迴圈了數萬次。
鬼龍嚥下至惡的道行,嚥下太陽的熱力,嚥下蜷曲與灼燒,蒸發與熔化的劇痛,龍發出的嘯響震徹宇宙——他在慘叫,也在歇斯底裡地狂笑。
象徵惡德的黑色逐漸褪走,照耀塵世六千年的玄日,此刻煥發出一種極為不祥的血紅。
鬼龍晏歡——不,此刻或許已經無法稱其為龍了,他的龍角碎如坍塌的高塔,從前只是無目,此刻連龍首也澆熔了半個。利爪盡化、肢骨橫流,龍神袒露著咽喉的汙穢剖面,淋漓的肌理組織一抽一抽地跳動,很快就被痙攣的漆黑血肉覆沒。
但他還在笑,燃燒也笑,沸騰也笑,痛苦也笑。億萬根觸須在世界海的微光中離散寂滅,彷彿隨風而逝的塵埃,他潰爛的骨骼,膿腫的九目裡,跳動著恆河沙數、光怪陸離的噩夢。
血日的中心,嘭然跳起一簇金紅色的火苗。
晏歡向後退、向後退,他的龍身煉化過半,但是看著那簇發金的火苗,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他擺尾,重重砸向血紅滾圓的大日,將其從目前的軌跡上糾偏一分,這樣,它就能在這裡多轉悠幾圈,不必按時飛回湯谷了。
惡龍起身迴游,他逡巡在世界海裡,滿腹熔漿不熄,因此遊得分外艱難。
卿卿有好一點嗎?他模糊地想,腦子還被萬古澎湃的熱力蒸煮著,稍稍轉一轉,都會噴出大量的血汽。
但不重要,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在心裡稍稍咀嚼一下,回味一下這個甜得滴蜜的稱呼,晏歡就又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他呼哧呼哧的笑聲,渾如蛇國在幽深群山中嘶嘶作響的喘息。
不過,我還不能用這個模樣去見他……
晏歡遲緩地轉動近乎熟透的大腦,痴愚畸形的九目,像鐘擺一樣左右轉動,察看著他此時此刻的真身。
……這樣,太難看了,一定要嚇著他的。
他慢吞吞地哽了一下喉嚨,嘔出一大口混雜著髒器的火液。
嗯,不對……
隨即,晏歡又推翻了自己的念頭。
他那麼勇敢,膽子那麼大……當初不怕我,現在就更不會害怕了。只是,看到有礙觀瞻的醜東西,心情也會不好吧?
還是先恢複一點,再回去好了。
打定了主意,晏歡任選了一方小世界,緩緩降下了自己支離破碎的真身。
·
“來,我兒,吃顆糖吧?”
雪白圓潤的糖盒,裡面堆著琥珀般濃鬱的蜜糖,想來任誰看了,都會口齒生津,情不自禁地搓起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