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乎就是一種肯定了!欣喜的表情,險些在晏歡虛假的皮囊上失控,他用力嚥下喉嚨裡的腫塊,龍的本能正在體內兇猛澎湃地湧動——既然他已經為心目中的愛侶築了一個巢xue,那他也應該躺進來,用漫長的身軀將這裡填滿,直到這裡浸透他的氣息,與劉扶光的交融在一起,從此密不可分。
可是,他不能。
迄今為止,晏歡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他不知道劉扶光在這六千年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不知道他是如何醒來,又如何找到了自己。他不敢直接將鼻子伸到劉扶光面前,魯莽地嗅探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只能小心地伸出觸角,從邊緣旁敲側擊,尋找關鍵的線索。
當然,既然劉扶光已經回來了,那這些困惑都可以稱得上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最重要的,就是養好他的身體。
昔年的晏歡狠毒無情,就不是為了要給劉扶光留下活路的,他將一顆元神道心攫剝得幹幹淨淨,也完全摧毀了劉扶光的法體經脈,現在要放回去,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更何況,這顆元神被他含在體內,用精純的靈力養了那麼多年,便如一顆金光四射的小太陽,又如何是當下的劉扶光承受得了的?
當務之急,唯有先治好他的身體了。
天材地寶就像流水一樣……不,像洪水一樣湧入龍神的巢xue。虛不受補,劉扶光的身體太過羸弱,一上來還不能吃得太過,晏歡就掀了袍子,坐在地上,就像在做一件至關重要,決斷天下的大事,一顆一顆地挑著恰當的靈草結實,將細碎的花瓣一片片揪下來,掃落進袖珍的玉碗。
從挑選、清洗、搗藥、熬藥,全是他一手包辦,晏歡不容他人插手分毫,他悉心地攪拌著咕嘟作響的玉缶,直到一壺的靈露熬幹,他再將手腕伸到缶口上方,彈出一枚鋒利的尖甲,挑斷上面的血管,放血放得差不多了,再接著煎。
至惡龍神的血,一滴就足以殺死一城的人,但劉扶光與所有人都不同。身為至善,對他來說,晏歡的血反而是種最佳的藥引。望著神血淅淅瀝瀝地湧進藥缶,晏歡睜大眼睛,面上同時露出了極歡悅、極滿足的笑容。
一想到他的血從此要流淌在扶光的身體裡,與他合為一體,晏歡渾身的九目便哆嗦不停,額上的龍角也發狠地瘙癢。
他煮完了這一碗藥,便小心地端起來,朝寢殿走去。闊別如此之久的時間,所愛之人的氣息再度逸散在龍宮內,溫柔、蓬鬆、柔軟如芬芳的雲與月光,不僅晏歡生出瞭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就連這座活著的巢xue,也在充滿貪欲地拼命吮吸劉扶光於此生活的一切痕跡——他的味道,他的視線,他輕得叫人心痛的重量,他赤足走在地面,肌膚的觸感與溫度,他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擦過床榻與牆壁,傢俱和花木,留下微微發熱的指印……
這樣的幸福,難道是沒有極限的嗎?哪怕劉扶光不笑,亦不與他交談,晏歡還是覺得,哪怕立刻扭斷頭顱,將屍體也滾落進無底的深淵,他仍然心滿意足,再沒有任何怨言。
“扶……扶光,”他控制著念出這個名字時的戰慄,小聲呼喚著那個躺在床上的人,“現在該吃藥了,起來吧,好不好?”
劉扶光呼吸微顫,只是垂下眼睫。
回到這裡之後,除了喝藥的時候,他終日望著牆壁與床帳,面上淡淡的,像是失去了一切對外界的興致。任憑晏歡挖空心思,使出渾身解數,不管是珍寶華服、奇觀異景、戲法戲劇、新巧遊戲……無一能夠引起他的注意。
西牛賀洲的鏡花樓,常駐七寶天女與妙法魔女,她們終日歌舞,彩綢飄飛,彈奏箜篌阮鹹,是整個三千世界中最奇妙,最讓人快樂的地方,晏歡為他搬來了全部的三十三座,環繞在龍宮周圍,然而,這些能夠使瀕死患者也快活跳起來的樂舞,只是令劉扶光凝目了片刻。
娑婆世界有種肉芝小人,不過巴掌尺寸,卻擅讀風月,能言善語,可以演繹天下最離奇曲折的話本,晏歡將一國連根端起,放在劉扶光面前,命他們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連最鐵石心腸的魔修,也在這若夢的浮生幻景中流下眼淚,劉扶光卻仍然沉寂,不過在事後要求晏歡將他們原路送回,不得傷害分毫。
他這樣油鹽不進,晏歡一邊為他回來而欣喜若狂,一邊又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不住團團轉。要是劉扶光能打他,罵他,拿利器傷害他,在他身上發洩怒火和恨意,那該有多好!總不至於像現在的狀態,猶如一潭死水,起不了半分波瀾。
劉扶光撐著手臂,慢慢坐起來,晏歡非常想幫忙扶起他,或者把他抱在自己懷裡,但他不敢,因此只能跪坐在旁邊,把手裡的碗遞給病患。
倘若有旁觀者在場,這個景象應該是有點好笑的,本應高高在上的龍神,此刻卻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僕婢,在床邊無微不至的服侍。可是,在時間不長的就職過程中,能有幸被選中,來到這裡充當侍從的魔修都知道,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要多瞧至尊的道侶,除非你不再想要自己的眼睛,或者命。
藥極其苦,為了調養身體,除了寡淡無味的靈露,劉扶光也不能吃其它的食物,好在被晏歡不加節制地放血餵了一段時間,臉色不再那麼白得近乎透明瞭。
見他眉頭不皺地喝完了藥,晏歡用一隻手接過藥碗——他掌心的觸須頓時開裂,貪婪纏繞在劉扶光的嘴唇挨碰過的地方,發狠舔舐了太多下,微不可察的碎裂聲中,龍神直接將這只玉碗嚼碎了,渣都不剩地卷進了身體裡,另一隻手則順勢遞上了一圓玉雪可愛的精緻青瓷盒,裡頭盛滿了琥珀般鬆脆金黃的蜜糖塊,馥郁的蜜香猶如融融的陽光,直聞得人心裡暖洋洋的。
“吃點糖吧,”卿卿,採用夫妻間的暱稱,晏歡暗地裡這麼叫他,喊得自己心尖都發顫了,他低聲下氣地哄道,“藥苦得很,吃點糖,糖甜甜的呢。”
過了很久,劉扶光沒有反應,正當晏歡失落地以為,他今天也依舊不做回應的時候,青年略微瞥過眼神,生澀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在瓷盒裡輕輕一撚。
晏歡登時大喜過望,若他的龍尾也露在外頭,非得拼命地搖起來才是。他忍住了還想說些什麼的念頭——為了防止劉扶光感到厭煩的情緒,他規定了額度,一天之內,盡量少跟對方說話。
“好好好,你專心休息,想要什麼,就摸摸旁邊的鈴兒……或者看一眼也成,”他抑制住喜悅之情,瞧著劉扶光將那粒糖默默地含進嘴裡,真比自己吃了一海的糖還甜,“我、我先走了……明天吃藥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其他人分別,都用一步三回頭來形容,換成晏歡,只怕一步十回頭也不止。
他把糖盒放在床邊,戀戀不捨地走出龍宮之後,本想再鑽研鑽研,究竟什麼才能引起劉扶光的興趣,就在這時,一名作為使者的魔修走上前來,在寬大的衣袍下,他怕得腿肚子直抖索,但他還是強忍著恐懼,哀告道:“至尊,小人……小人來請至尊赴宴,若能承蒙至尊賜教,實乃三生有幸……”
赴宴?
晏歡苦苦思索的心念不停,連一個眼神也不曾賜予使者。
他準許一部分魔修住在這裡,不過是因為劉扶光缺少服侍的人手,而他一天中能夠進出寢殿的次數,又十分有限。
選擇這些魔修,一則就近取材,二來呢,倘若他將正道的修士,或者普通人拉來龍宮,就不能隨手順心地碾死了,那樣的話,劉扶光必然要動氣,索性找來這些不管怎麼殺,都可以算做好事的魔修,用起來才方便。
定位在消耗品的螻蟻,還想請他赴宴。
晏歡漫不經心地想,要是再過三息,使者還不逃走,他就讓他的皮從頭到尾地剝落下去,再倒吊起來。少了人皮的阻攔,血在肌理上倒流的情狀便如細密梳齒,那確是有幾分意趣的。
使者接著顫巍巍地道:“……朝樂師祖又有言,他能為至尊分憂解難……”
晏歡一頓。
“他能為我分憂解難?”
自從蘇醒負日以來,這是他對魔修說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