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只看著我。和無關緊要的人來往,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他捏著劉扶光的肩膀,笑容天真又狂躁,沉浸在病態的偏執裡,“你當然應該只看著我。”
那是第一次,劉扶光在他們的婚姻中瀕臨崩潰。
他討厭高聲說話,用這種方式奪走周圍人的注意力,但對著這樣的晏歡,他真的氣得兩眼發花,聲嘶力竭地與他撕扯了許久。直至晏歡明確認識到,他是沒有辦法獨佔劉扶光全部的情感的,他才很勉強的,極其不情願地放寬了與東沼國的通訊,允許信使來訪。
龍的貪欲沒有止境,龍的怪異、惡毒、冷血,同樣沒有止境,當然,這是劉扶光在過去許久之後,才切身體會出的道理。
“這是……夢嗎?”他聽到晏歡哆嗦不止的聲音,“求、求你,求求你,這是夢嗎?”
那個名字就含在他的唇齒間摩挲滾動,他不敢太輕易地喊出劉扶光的名字,他實在害怕,萬一叫破了這個夢境,就再難見到這麼真實的愛侶了。
劉扶光默默地望著他,在晏歡朝他凝視過來的時候,他早已空置了數千年的丹田,再次感到鑽心剜骨的劇痛,直疼得他近乎抽搐起來,像是有刺骨嚴寒的火焰在燒。
這就是神明的願力,當晏歡回想起他昔日在鐘山的所作所為,回想起他是如何挖出劉扶光的元神,如何使他道果破碎的同時,劉扶光便要再一次,或者說再經歷許多次的苦痛的輪回。
不過,令他感到詫異的是,看到他倏然白得透明的面色,發抖抽動的手臂,晏歡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龍神悽厲地大叫一聲,彷彿同樣感同身受到了煎熬的折磨。他手足並用、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劉扶光面前,不僅九目淌著淚,本應盲眼的臉孔上,同樣流了兩行扭曲的血痕。
他哭了,晏歡竟然哭了。
劉扶光不禁驚訝地瞧著他。
“……扶光,”晏歡嘶啞地道,他終於還是叫出了道侶的名字,“扶光……是你嗎,你回來了嗎?”
劉扶光低下頭,真奇怪啊,他還從來沒在這樣的高度看過晏歡呢,畢竟,他是那麼高傲,又深埋著自卑的龍神。
“是,”他靜靜地說,“好多年不見了。”
隔著太久遠的時間,太濃烈的愛和恨,太艱澀的糾葛孽緣,劉扶光與晏歡的雙目交接,一方疲憊而安寧,另一方痴狂且怔忡。
晏歡的喉嚨來回吞嚥,他有過多的話要說,反而把他變成了一個傻乎乎的啞巴,嘴唇蠕動著,卻不知從何提起。
良晌,他呆呆地道:“扶光,你……你要不要我的命啊?”
見劉扶光的表情一愣,他急忙露出討好的笑容,像個蹩腳的推銷員,期期艾艾地道:“你、你可以要走我的命啊,反正它也對我沒有用啦,我很想你的啊,很想你的……過去這段日子,我思考了好長時間,我想著要怎麼補償你,怎麼對你道歉。後來,我就想到,是了,你可以把我的命拿走的!我要它幹什麼呢,總歸活著只剩下難過和痛了……”
他這麼顛三倒四地講著話,舌頭好像也打結了。劉扶光怔怔地看著他,問:“我要你的命幹什麼呢?說實在的,其實我不恨你,我學不會,所以……”
聽到劉扶光說出“我不恨你”這四個字,剎那間,晏歡的臉孔扭曲如斯,幾乎要把虛假的眼眶掙碎了。
他急急忙忙地叫嚷道:“不要不恨、不要不恨!恨我啊,扶光,你不要不恨我,你恨、你恨……”
他的雙手發著抖,猛地剖進自己的胸腔,骨肉撕裂的刺耳聲響中,他淌了滿手滿身的血,捧出一顆尚在跳動的,冒著熱氣的龍心,吃吃地往劉扶光身前舉:“你看、你看……這是我的心,我把我的心給你啊,扶光,我知道錯了,你踩它、捅它、切碎它,拿它做什麼都好,你不要不恨我,不要的……”
這一刻,劉扶光的眼眶酸澀難耐,一滴冰涼的淚水,從他的面頰墜到嘴角。
他本以為自己能夠像年歲日久的古井一般無波,可是望著這樣的晏歡,他猝不及防,還是狼狽地落了淚。
“你現在這樣說,又算什麼,”他輕聲問,“你真的後悔了嗎,晏歡?”
晏歡依然保持著舉心的姿勢,沙啞地道:“後悔……我後悔!我真的後悔了,你別走,扶光……我願意付出所有,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你好好地活著……你,你看看我,看看我,扶光,你看看我的心啊!”
劉扶光想要露出一個笑容,但他的嘴唇捲曲著,只是不停發顫,最後,他放棄了。
“我嘗試過,晏歡,我嘗試過很多次……太多次了。”他疲倦地低聲說,“一個人是不會永遠保持耐心、溫柔和笑的,但看著你身上的尖刺,它刺傷你,也刺傷別人,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了。我只能永遠對著你笑,嘗試包容你的一切,讓你感覺到安全和放鬆。”
“六千年了……我睡在棺材裡,我不停地想,我做錯了什麼?我真的,已經給了你我能給的一切。”劉扶光搖了搖頭,“到後來,我感覺我的心開始變冷了,它變得像冰一樣冷,冷得我渾身哆嗦。慢慢的,我也就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
他抬起眼睛,悲哀地看向晏歡。
“你這時候想找到我,可你還需要什麼呢?我的魂魄,我的血肉,還是你曾經想拿,但沒能拿走的命?我給你,我全都可以給你,我累了,晏歡,我實在太累了。”
晏歡舉著自己的心,他絕望地淌著眼淚,哭得渾身發抖。
“你……你什麼都沒做錯,一切因為我……因為我是個白痴,是個膽小鬼,骨子裡自私卑劣,”他仰望著劉扶光,嘶聲道,“我是天底下最惡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