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扶光笑了起來,只是他的眼睛那麼暗沉,絲毫看不見笑的影子。
“不會的,”他輕聲說,“晏歡的性子,總是脫不開傲慢二字,龍又是有收集癖的生靈,所以他從外面帶回來什麼,一般都堆在龍宮深處的某個地方,不會隨便地放在身上。”
孟小棠訥訥不語,但她聽著這話,劉扶光如此熟悉鬼龍的性情,活像是從前與對方在一塊住了很久,彼此是對老夫老妻似的。
“我們走吧。”
在邁步前,劉扶光又扭過頭,朝周易笑了笑。
“仙人,路途倉促,一直沒能好好地感謝你,以後若有機會……”他頓了頓,遺憾地笑了起來,“以後若還有機會,我必定虔心報答,不負此恩。”
他說這話的時候,夜風吹散漆黑的鬢發,不僅襯得他面白如雪,連單薄的身體也像由白雪捏就,風吹即散、日照即化,哀悽得叫人心尖發涼。
仙人不能言語,唯有胡亂地點點頭。
劉扶光隨即轉身,他帶著四名年輕的修士,搖著那艘小小的金舟,朝著龍宮的方向前去。
周易不能再前進了,他立在原地,望著小舟漸行漸遠,直至在視線中,化成一個微茫的,燦爛的點。
“什麼人,膽敢擅闖至尊的領域?!”還未挨近眼前,在最外圍巡哨的魔修便蜂擁而至,兇神惡煞地圍上前來,魔氣沖天,堵得人無法呼吸。
真仙的金舟落在這些魔修眼中,無異於一團刺目的火。以為有正道襲擊,最先沖上去的魔修不由驚異,他們只看到一位青年,身著一襲如雪如霧的白衣,極美也極孱弱,彷彿夜晚發著光的月亮,兩手空空,靜靜地坐在船頭。
他不笑,但也未曾露出一丁點兒的懼意,平淡得好像正撐船蕩開滿河的蘆花,而不是在鋪天蓋地的魔修與鬼獸中穿行。
不知為何,看到他第一眼起,那些魔修心中便泛起了沒來由的惶恐與貪婪,彷彿叫滾燙的火光灼燒了眼睛,卻又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
只是,他們剛對著面前的青年探長手臂,漫天洶湧而至的鬼獸,就已然發出刺耳驚裂的尖叫與咆哮。
——血雨殘肢猶如淅淅瀝瀝的碎雹,在金舟邊紛紛灑下。鬼獸毫不猶豫地撕碎了那些礙事的魔修,就像簇擁著一枚明珠的暗湧大潮,源源不斷地在金舟邊淤積徘徊。
沒有了找死的蟲豸,它們尾隨在金舟下方,或是低低地哀鳴,或是纏連不捨地盤旋,像追求一個最美好的幻夢一樣,緊緊不放地追著劉扶光。
任何稍微靠近他的鬼獸,身上的觸須與血肉都在飛速融化、消解,化作高空翻飛的黑色流絮。然而,所有鬼獸全都甘之如飴,像舔舐蜂蜜的饑渴野熊,貪得無厭地舔舐著幸福而甜美的死亡。
億萬只密麻張開的眼睛,億萬個貪看著劉扶光的怖惡生靈,這不是人類能夠承受的視線,也不是人類能夠承受的關注,倘若有人要在此時置換到劉扶光的位置,那麼他一定會被這樣強烈到譫妄的目光,從裡到外地活活燒死成一堆焦黑的餘燼。
對這一切,劉扶光都視若無睹。馬上就要與晏歡相見了,那是他曾經的道侶,謀殺未遂的兇手,以及他命中註定的半身……眼下劉扶光的心情,卻冷靜得使人吃驚。
金舟越過天門,緩緩停泊在龍宮的階梯前,當劉扶光走下船的那一刻,船體同時在驚心的回響中分崩離析,瓦解成了成千上萬片畸形的碎屑。
即便是真仙的靈寶,亦無法在鬼獸那扭曲的注視下維持本真面目,不過純粹靠著劉扶光,才能勉強維持住穩定的狀態,等到劉扶光也離它而去,它的下場就只剩下一個了。
“走吧,”劉扶光低聲說,“去找你們的師門,這裡有我。”
四個人攥著他的斷發,猶如攥著一根救命的稻草,極端的壓迫與恐懼下,連一聲都吐不出來,趁著還沒有鬼獸注意到他們,倉皇地沖反方向駕雲狂跑。
望著巍峨華美的龍宮,劉扶光踩上天階,向上走去。
過去那些日子,他忽然想,當晏歡走上這些臺階,走向我和他的寢殿時,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呢?當時的我,又在龍宮裡做著什麼呢?
他走得很慢,但再怎麼慢,通向龍宮的道路總是固定的,無數只鬼獸擁堵在四面八方,死死地盯著他,帶著不可置信的歡喜和恐懼,目送劉扶光走進那扇宏偉的大門,鬼龍所在的巢xue。
大殿中,晏歡正呆愣愣地立在他的禦座上,手中捧著一副展開的畫卷。
他像是墜在不真實的夢中,以至於完全痴了,他望著劉扶光的神情,就像迎面遭了一記重擊,徹底失去了平衡,只能依靠外力撐住身體。
六千年的悔恨與沉夢,要使他自我淩遲千萬次的劇烈痛苦中,他從未想過這一幕:龍宮的大門洞開,他尋找了那麼久、那麼久的道侶,就從門外緩緩地走進來,蒼白消瘦,如同一抹幽魂。
——是耶,非耶,其夢耶?
“晏歡,”劉扶光停住腳步,隔著空曠的宮室,他平靜地說,“你找我,我來了。現在你還想要什麼?”
他望著踉踉蹌蹌,似乎已經不知道怎麼走路的龍神,恍惚中,劉扶光忽然想起過去的一件小事。
在他們成親的好幾年後,他仍然扮演著善解人意的妻子角色,晏歡則始終是一個陰晴不定的丈夫角色。他身上有那麼多無處發洩的恨和憤怒,他憎恨仙人,憎恨諸世,因為真仙撫養他長大,他同樣深恨他們試圖用來束縛他的孝道。在他眼裡,親情不過是用於征服血親的畸形紐帶,因此,他甚至打算掠奪劉扶光分享給家人的愛,他認真地嘗試了很久、非常久的時間,不讓劉扶光與他的親人見面、書信、通話,直至截斷了一切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