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等到第六代的新神也記錄其中,你就可以結束自己的職責了,”普羅米修斯低聲說,“因為原始神明已經做出決定,我們將離開這個世界,去往新的時空開闢疆土。”
謝凝:“……啊?”
厄喀德納吐出蛇信,嘶嘶地道:“你們終於下了決心。”
普羅米修斯點點頭:“不會再有神王能夠逃避被推翻的命運,神明在這裡的一切痕跡,都將逐日遠去,成為不切實際的謠言妄語——多洛斯,你的到來,正是向我們證實了這種結局的真實性。今後的世界便是人類的世界了!終有一日,他們會不再依靠禱告祈求幫助的力量,轉而挖掘自身深處的潛能,決定自己的未來。因為神祇已然從這個世界離開,編織命運的織機,也被你片片地震碎。”
聽到這話,謝凝的第一反應是懷疑。
“你們走了,我和厄喀德納可就是僅剩的兩個神了,你們真能捨得拋下這裡嗎?”
“正是由於你的憤怒,終結了眾神的權柄,我沒什麼可以抱怨的。”普羅米修斯輕松地聳了聳肩,“但對另一些神祇來說,倘若什麼也不做,就得年複一年地廝殺奪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更強力的子女推翻——陷入這種可悲的輪回,下場又比壽命短暫的凡人強到了哪去?還不如前往新的時空,到那裡尋求新的命運啟迪。”
“那太陽月亮,時序更疊呢?”
普羅米修斯說:“自有新規代替神的操縱,不會叫它們輕易地崩塌損毀。”
謝凝想了很久,最後,他點點頭,說:“好,我明白了。”
到了眾神離去的那個時刻,謝凝合上永無止境的畫布,與舊日的神明告別,他看到晚霞泛著如血的輝光,流星從天空下到地面,又從大地升至蒼穹,如此持續了七天七夜。人們驚嘆於這樣的奇跡,紛紛離開家門,走到一望無際的曠野,觀賞那壯麗幻渺的場景。
所有人都以為,這昭示了新的輝煌,應當有一個最偉大的神,在天與地的交界處誕生。但謝凝心裡清楚,這恰恰是落幕前的絕景,從此再不會出現的天意。
神的時代結束了。
在這之後,世間又過了許多年。
失去了神祇的管控,日月星辰逐漸變為理性死寂的天體,只遵照規則執行轉動,四季隨之輪換。唯有大海與陸地混亂了一些,因為發覺神明不再回應人的任何呼喚,許多人認為絕望的年頭已經到來,這從而引發了激烈的戰火。
沒了神的體系,又失去了“見證與記敘者”的神職,謝凝現在只是個長生不老的普通人了,他十分苦手,問厄喀德納:“這下怎麼辦呢?”
厄喀德納吐著蛇信,竭誠為愛人分擔煩惱,坦誠地提議:“我去把他們全吃了?”
謝凝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抬手拍拍他的頭。
時光流轉,好在平凡人的壽命有限,一生中要記住的事又太多,“神明是否當真存在”的議題,過了三五百年,也就沒有人再討論了。人類魯直而野蠻地生長在大地上,國度崛起消亡,族群遷徙定居,不同膚色的人說著不同口音的語言,各有各的習俗與喜好、仇恨與積怨。
“人變得可真快呀!”望著神鏡,厄喀德納驚奇地在當中眺望,居於西西裡的地下,每隔百年,他和謝凝固定要出去逛一圈,但時間的長短已經很難定義人類變化的效率,“瞧瞧他們,真像天上的雲一樣變化多端。今日是至親的朋友,明日就能成為不死不休的仇敵;堅固華麗,傾盡了一百萬個人的心血造就的宮殿,也能在一夕間毀壞為廢墟。我知道自古便是創造的難度大於毀滅,毀滅的速度卻遠超於創造,然而人類卻如此誇張地放大了這樣的天性,他們奧林匹斯神與一般,有種奇妙的惡,深埋在他們的善裡。”
謝凝說:“人就是這樣啊,我也是這樣的。”
厄喀德納嗅了嗅他身上的氣息,太多年歲水一樣淌過,多洛斯還是那個乘著雲朵和芬芳微風,輕輕飄到他心尖的少年,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你就是你,”他說,“你不跟任何人一樣。”
漸漸的,人類歷史的程序,與謝凝記憶中的逐步吻合。
周穆天子駕著天下至健的八匹駿馬周遊列國,與西王母宴飲唱和,遙遠小國的摩耶夫人途徑藍毗尼花園,誕下了王裔悉達多,將來,他會被更多的人稱作釋迦牟尼;聖母之子在釘上十字架之前,先原諒了全人類的罪過,數百年後,東方的智者布衣散發,箕踞而歌,高唱著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的狂言;尾隨著蒙古大軍的鐵蹄,黑死病跟著橫掃歐洲大陸,它以歐羅巴公主的名字為名,便也遭受了同她一般的不幸與折磨……
人文藝術開始複興,在忒提斯之子離開此世,以至大海重新退去,陸地繼而顯露之後,人類再一次開闢海上的航線,並將它稱之為地理上的重大發現。狹小晦暗的閣樓裡,中年人攤著眾多淩亂的手稿,神思恍惚、兩眼放光地抬起頭。
“太陽!”他戰慄著,小聲地說,“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
日光之下終於有了新事,跨度漫長的進化與變遷,在人類世界發展的短短的數百年內,凝縮成了一枚張力無限的奇點。科學與公理的巨大爆發,猶如籠罩了整個世界的磅礴煙花,閃光照徹數萬年前的長夜,與點燃在人間的第一顆火星遙相輝映。
謝凝更多沉睡,更少去普通人的地帶活動。神明不再折返的現實時空,西西裡的地宮更像一個超脫於常理之外的空間,這使得他與厄喀德納居住的家園無人能夠發現。
為了不影響歷史,做了那隻扇動風暴的蝴蝶,謝凝唯有睡著。哪怕短暫地醒來,也是迷迷糊糊地靠在厄喀德納身上,透過神鏡,看一看人世間又發生了什麼樣的劇變。
“他們發明瞭蒸汽驅動的鐵器,”厄喀德納稀奇地看著鏡面,“還發現瞭如何使用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