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太陽神清清嗓子,“請你拉開我的幕布罷,尊敬的女神。”
忒彌斯頷首,她依言上前,也將阿波羅的畫作,曝光在天日之下。
——一杯酒。
那是一杯酒的俯視面。
它渾如一輪醉紅的滿月,在一片潔白的畫布中央,被襯託得無比耀目,晃著粼粼的波光。
謝凝有一瞬的困惑,但他還沒把這種困惑公之於眾,狄俄尼索斯睜大眼睛,驚嘆道:“哎呀!”
這彷彿是一種訊號,自他之後,宮殿中的諸神也此起彼伏地感慨道:“哎呀!”
阿波羅捕捉到了少年的困惑,盡管它倔強異常,只閃過了一眨眼的時間。神祇驕矜地端起酒杯,朝他的對頭勾勾指頭,說:“那個人,你就靠過去看吧,總能看得清晰明白的。”
於是謝凝慢慢地、警惕地走過去——他不認為阿波羅還會在關鍵的第二局繼續糊弄,他只擔心,自己看不出周圍的神明都在驚呼些什麼東西。
他湊近了,盯著那杯葡萄酒,它以金盃裝盛,裡面的酒液似乎被風吹皺,漫蕩著許多不規則的、清亮的漣漪。除了這些,他沒看出任何值得吃驚的……
……等一下。
謝凝的眼睫猛然顫抖。
等一下,他看見了!就在那些葡萄酒的水痕之間,他看見了!
他的視線被吸附到漣漪的光影中,猶如漩渦吸附著一條無處逃生的魚。在那裡,徐徐浮現出許多人的影子,日出的太陽泛著青葡萄的綠,彷彿春日新發的枝丫,日落的太陽透出紅葡萄的紫,彷彿熊熊熱烈的山火。謝凝的目光追逐著從日光中走出的一個又一個人,好像他也成了一位宏觀的神明,同時看著眾生分娩、眾生死去的百態。
最後,他的注意力不自覺地集中到了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他盯著她看,他望見女孩出生時如新羊一般稚嫩,産婆捧著她幼小的身軀,彷彿果農珍惜地採摘夏末豐收的第一捧葡萄;女孩在秋季長大,紅發於香醇的風中舞動燃燒,她穿著石榴紅的衣裙,這種微酸的顏色,特別襯她粉撲撲的面頰。
冬日裡,天空飛散著鴨卵青的雪,女孩提起裙子,穿過鄉間泥地的小路,來到擁有晚霞色屋頂的都城,她在那裡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他是個戰士。戰士的盔甲鑄有燦爛的青銅,他們的婚禮則由神明與親朋好友見證,香桃木開滿如玉的繁花,女孩朝人群揮動手臂,高興得像一位大權在握的皇後。
春天到了,春天像一場瘟疫,像一截橫沖直闖的火車。春天同時帶來了戰爭,鮮血浸潤大地,恰如一汪酸腐的葡萄酒,裡頭插滿了鏽蝕的刀劍與長矛。在這樣的春天,女孩失去了丈夫,她沒空悲傷,因為他傳下的遺産裡,尚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們紅潤的面頰不能被饑餓蝕成蒼白。孩子動個不停的小嘴,把他們變成了葡萄藤上的小蚜蟲,女孩要日夜不休的紡織勞作,才能撫育他們健康的身軀。
夏季的太陽好熱,照得所有人都燒起來了,以致一場玫粉色的疫病閃電般襲來。女孩的兒子死去了,生活只肯留她一個瘦弱的女兒。她改嫁給了另一位商人,商人以養馬為主業,馬群奔跑時,緞子般的毛皮總要滾出閃亮的似水波光。
四季輪轉,女孩變成婦人,婦人再變成年邁的老人,她跌宕起伏的一生,紛紛沿著酒的波痕逸散而出。她生於夏末、死於夏末,死時抱著小小的金酒杯下葬,她的墳冢建在海邊,那裡同時立著數不清的墓碑,埋著或年幼、或耄耋的屍骨。
若幹年後,墳地荒蕪、海陸變遷,墓碑都化作碎石沙礫,一名漁夫在海邊打魚,他撒下漁網,在海中捕起一尾大魚,漁夫的妻子剖開魚的肚腹,赫然在裡面發現了一枚陳舊變形的金酒杯。
啊!她驚喜地在圍裙上擦去血水,高舉著酒杯,對年幼的女兒嚷道,瞧瞧這個,這就是神為你送來的嫁妝啊!
——這是一個人一生的縮影,也是無數個人一生的縮影。它包含了那麼多東西,生與死、愛和恨、命運的嚴酷與寬容……但說到底,它不過是一杯酒而已。
如果謝凝還有力氣,他大可以再去這杯酒裡追逐另一個人的生命軌跡,但他心裡清楚,沒那個必要,他輸得徹徹底底,毫無還手的餘地。
沒人能夠判決一樁懸案,他的心已經在這杯酒裡看到了終極,因而如火焚身,無處可逃。
“這可算是徹徹底底的神跡了!”一片漫長的緘默裡,宙斯跳起來,歡喜無限地說,“看啊,朋友們,不管你們怎麼說,這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答案,由福玻斯·阿波羅,光明與文藝之神送予我的禮物!”
赫拉亦微笑著說:“他本來就是你的兒子,除了你之外,他不比任何神祇來得低微。”
謝凝注視著那幅畫,心靈在恐懼中觳觫震動,疼得發抖。他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孱弱的聲音。
觀眾開始投票,宙斯率先將霹靂狀的神火擲進象徵阿波羅的三腳金鼎,在他身後,諸神紛紛跟隨他的舉動。阿佛洛狄忒婀娜萬方地走過去,將一朵玫瑰投向謝凝,並且用嫵媚的眼波逼視著阿瑞斯,使戰神暈頭轉向,不得不一聲不吭地將手裡的刀劍扔在玫瑰旁邊。
火神瞥見這一幕,他閉口不語,徑直到阿波羅的金鼎前,撒下了大把熾熱的鐵砂。
所有神明裡,狄俄尼索斯是最特殊的投票者,他宣稱,因為題目特殊,所以他同時擁有投票給兩方的權力,宙斯也心情愉快地縱容了醉醺醺的小兒子。於是酒神站起來,將一束葡萄藤剖成兩半,分給了兩方競爭的對手。
謝凝輸了,他握著手裡僅存的三票,絕無勝利的可能。阿波羅望見面色慘白、嘴唇顫慄的人類少年,簡直要暢快地大笑起來。他稱心如意,總算在這張狂的人身上出了一口惡氣,他半是輕蔑、半是憐憫地說:“須知人的力量,是不能與神力相提並論的!只有那些得了命運神諭的英雄,半人的神祇後裔,他們強壯堅韌,偉力遠超一般人類,只有這樣大無畏的生靈,才能與神明一較高下,並獲得我們的尊重。至於其他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宙斯等他的兒子說完,才眉目和悅地公佈道:“競賽一勝一負,接下來正是關鍵的第三局,我思索了很久,終於找出了一個恰當的題目。我決定,最後一關的畫作,我要你們畫出‘勝利’,無論什麼勝利,更勝一籌的那方,就是這場比賽的贏家!作為彩頭,我要獎勵贏家兩匹神馬,它們分別是珊託斯和巴利俄斯,大英雄阿喀琉斯昔日的坐騎。”
眾神交口稱贊,亦許諾了諸多華貴耀眼的獎品,要為勝者增光添彩。在吩咐完這一切之後,宙斯便心滿意足地屏退了神殿裡的神明,要他們等待多日後的結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