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冰涼金粒,輕輕砸在謝凝身上。他知道,這是厄喀德納對他的回應,因此笑哈哈地把金子塞進自己的口袋。
這天深夜,謝凝和他的筆友們成功會面。他們點燃罩燈,目光驚異,望見纖瘦的少年在石雕大蛇的陪伴下,自林間踏步而出,彷彿披著獸皮的酒神祭司,使人無法分清野蠻妖魔與古樸神祇的區別。
那片空地中間,藝術家們鋪開地毯,於跳躍的火光中分享食物與美酒,詩人縱情歌唱,劇作家大談雅典的民主城邦與愛奧尼亞的暴君宮廷,尚有幾個人不勝酒力,醺然地手舞足蹈……謝凝先前還很拘謹,到了後來,也像大學生宿舍聚會一樣,開始大講特講冷笑話。
他們鬧出的動靜,甚至引來了結伴的叢林女仙和泉水寧芙。但當她們在影影綽綽的光亮裡,眺望到數條猙獰的石蛇正在那裡遊曳盤繞時,盡皆吃驚且畏懼地遠離了,因為妄想窺探一位魔神的行蹤,無疑有致命的危險。
天空即將亮起,黎明女神厄俄斯也快要為嶄新的一天敞開大門。謝凝手中被滴溜溜地砸下了一串黃金的石榴籽,他明白,離開的時間到了。
盡管還有點捨不得站在大地上面,躺在天空下面的感覺,他依舊站起來,跟這個時代認識的朋友們告別、交換禮物,約定下次再會的時間。
做完這些,謝凝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地宮,當地宮石門關上的那一刻,太陽神的金馬車正整裝待發,等待著躍出世界的地平線。
“我回來了!”謝凝大聲宣佈,一路蹦噠進厄喀德納懷裡,“我玩得很開心,你看到了嗎?”
“我看到了,多洛斯,”厄喀德納愛惜地擦擦他額頭上的汗,“你那麼快活,狄俄尼索斯的酒宴也要在你面前相形見絀。”
謝凝嘿嘿一笑:“你怎麼讓我在外面玩了那麼長時間呀?我還以為,你會馬上拿石榴籽丟我呢。”
“我必須想念你,你是我心上的人,沒有你的聲音、你的雙手,我的心得不到完整!”厄喀德納坦白地說,“可誠然這樣,我看到你歡喜雀躍的模樣,又怎麼能冒然打斷你的笑聲和娛樂?況且,我在鏡中望著你,心裡並不是十分的慌亂,因為看著自己一個所愛的人安然無恙,並且愉快喜悅,我還有什麼可求?我知道你會回來,這就足夠了。”
謝凝喝多了酒,情緒外露。聽到厄喀德納的話,他感動得眼淚汪汪,同樣大喊大叫道:“我也愛你!你是我最愛的人!嗯……我最愛的人應該是我爸媽,還有爺爺奶奶……那你是我最愛的蛇!”
魔神笑呵呵的,聽了他的醉話,心裡非常甜蜜。就在這時,謝凝忽然收斂了笑容,認真地咬著他的耳朵,輕聲道:“我說真的,我很愛你。要是回到現代,身份允許的話,我還想跟你結婚。”
霎時間,厄喀德納猶如被雷劈過,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他的心一下膨脹得太滿,滿得像是要粉碎了、炸裂了,炸開的碎片上,每一瓣都放成煙花,閃耀著一千一萬年的光輝。
眼淚汪汪的物件輪到了他,厄喀德納的手臂已經發起抖來,抖得快要抱不住這個沉重的人,他沉默了好一會,才勉強平靜下來。
結婚……
他的腦子裡迴旋著這個字眼,這一刻,塵世的幸福離他多麼接近!它近得像熟墜到肩頭的紅蘋果,只需稍稍偏頭,就能在芳香四溢的表皮上咬下一口。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拼命在心裡潑著冷水:身為魔神,竟甘願為人類繁衍出的,渺小而淺薄的契約關系所束縛,這難道不是很可悲的事嗎?
但不管他怎麼潑,哪怕潑光了得墨忒爾的寒心、喀俄涅的霜雪,又如何能澆滅這座熊熊狂燃的熔岩山火!他沒有飲酒,此刻也在無上的快樂中爛醉如泥,酥軟了全身的骨頭。
能勝過當下的幸福的,唯有明日、後日的幸福——他終於切身領會了這個幸運的事實,並且像一個得了寶珠的窮乞丐,惴惴不安地四下張望。
這天晚上過去之後,謝凝得到了一個月出門一次的機會。
日子過得平淡滿足,他第二大的願望——出門逛逛——得以實現,他又談戀愛,又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人生圓滿如此,只等那個最大的心願落地。
謝凝一直在等蓋亞能從沉睡中醒來,除了地母,再沒有第二個神祇能夠呼喚混沌的卡俄斯。
等到第二個月的秘密酒會,謝凝為每個人都畫了一副半身速寫,畫多了厄喀德納,他這會兒再畫起普通人來,不光手速快得驚人,神韻特徵也抓得無一不足,以至眾人全為他大聲喝彩起來。
“過獎、過獎!”謝凝喜滋滋地接受了誇贊,他在地宮裡堆起來的,比小山還高的廢棄碳條,足以說明他的努力配得上這些贊美,只是習慣使然,嘴上還得謙虛一下,“不光是我的功勞!”
他這麼說,便是在暗示厄喀德納給他提供的幫助了,筆友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陣,對於人類和魔神的愛情,縱使他們皆是走在當世潮流前沿的沖浪兒,仍舊覺得這太過驚世駭俗。
謝凝倒是對此接受良好,他本來就是性少數,又是藝術生,跟學校裡那群神經病同流合汙久了,完全可以理解他人對他的不理解,因此只要求筆友們對他“尊重、祝福就行了,別的不多求”。
“你就決心這樣過了嗎?”劇作家問,“別誤會我的意思,也別小瞧我的勇氣,多洛斯。我知曉神力無窮,因此我的問題,全是站在你的立場上提出的。你從此不娶妻生子,就這樣遠離凡俗,但你去到的地方不是奧林匹斯的聖山,與永生的神靈做伴。你瞧,我們總是夤夜相見,何時才能到日光下望著你的臉?”
謝凝呵呵地笑了一陣,心說我跟阿波羅那一掛的神自動有仇,日光下相見,只怕我馬上要被日光烤熟。
“不娶妻、不生子,”他說,“我愛誰,誰就是我的伴侶。”
想了想,他補充道:“我愛厄喀德納,我們的愛旺盛健康。”
厄喀德納在另一頭看著這一切,他本來要大發雷霆的,這時也再度眼淚汪汪,感動得要命。因為激蕩的心情,魔神不停在王座室翻來覆去,令阿裡馬的大地,都發出轟隆隆的搖撼聲。
要是生活一直這麼過下去,倒也不錯,只可惜紙包不住火,更何況是眾神都比凡人還好奇的古希臘。謝凝的秘密酒會很快就傳開了訊息,流言不僅在山林湖泊間遊蕩,同時也游到了人類的王國,在宮廷與民間隱約地徘徊。
第三次酒會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商討更改下回的地點,大家紛紛說起王宮裡的八卦。
“總有人有意無意地來我這裡試探訊息,”雕塑家說,“他們聽說了山林間的神異聚會,便情不自禁地動起心思,覺得自己也該到這兒來擁有一番奇遇。”
“誰說不是呢!”遊吟詩人撥動裡拉琴,“大家好像蠢蠢欲動的鴿子,見到豐收季節的麥田,就琢磨著如何在天空盤旋,下來飽餐幾頓。切勿忽視禿鷹與鷲鳥的威脅啊,我們也不是白白得了這友誼和入場券的。”
他們談天說地,繼續飲酒歡笑,待到天光暗沉的時候,謝凝照原樣返回地宮,看厄喀德納作法。
“……我這不是作法!”厄喀德納氣鼓鼓地分辯,“這是魔法的佔蔔,在喀耳刻的神職顯現之前,它就於大地和天海的陰影中孳生。唯有它能去蓋亞的夢中發出聲響,引起祂的注意力。”
“這麼說的話,睡神也可以叫醒蓋亞了?”謝凝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