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著厄喀德納的脖子,將滿臉的淚水貼在他冰冷的亂發上,吸著鼻子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是我對不起你,但我們本來就不太可能有結果。不管我從哪兒來,我只是個人,我頂多隻能活一百年,可你呢,你是神,你的壽命比我長那麼多、那麼多……我的家人也是凡人,我不能在這裡過一輩子,沒了我,他們的心也是會疼死的,我不能連他們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那你就不該來到這裡,不該讓我看見你的臉、聽到你的聲音!”厄喀德納死死地抱緊了他,眼中閃動著狀若瘋狂的神光,“但一切已經太遲了,多洛斯!你誇耀我的美麗,你描摹我的面龐和身體,你叫我生出了怎樣的貪欲和渴望,難道這些是可以一筆勾銷的嗎?現在你卻對我說,這種幸福和快樂原是有時限的,時間到了,你就要把它們殘忍地收走!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啊,你看看它,它會流血,會疼痛,會因為你的一句話而歡欣地跳動,你要看我的心嗎?我可以把它挖出來給你看啊!”
謝凝渾身發抖,他捂住眼睛,聲音啞得不成語句:“你聽我說!我的家人……我不能放下他們,他們無緣無故地丟了孩子、丟了孫子,有時候,我一想到他們是怎麼在那邊找我,沒有指望地找我,為我哭幹了眼淚,熬白了頭發,我的心口就得疼得睡不著覺……我不能,我總要找到辦法回去。”
蛇魔的哭泣和哀嚎,令整個地下世界,皆在找不到緣由的驚懼中動蕩。厄喀德納暴跳著質問:“那你為什麼現在想到要告訴我了?為什麼不繼續瞞著我,我寧願你欺騙我,多洛斯,我寧願你騙我!”
一想到以前,自己是如何篤定地籌劃,假使多洛斯發願要回到自己的家鄉,那他就去艾琉西斯建設自己的巢xue——此刻再看,這個念頭也天真得惹人發笑了,多洛斯的家鄉根本就不在這個時空,而是在數不盡年歲的未來。
“我不能永遠瞞著你,”謝凝含著淚水說,“我總要對你挑明……”
厄喀德納止住了哭,他的面容已經逐漸冷得像鋼鐵一樣,魔神恨恨地說:“我不會讓你離開的,多洛斯,你想從我這裡逃走,無異於不可能實現的天方夜譚。百眼巨人是如何看守變成母牛的伊俄,我將比他的冷酷看守更嚴苛一百倍、一千倍,這次將不會有赫耳墨斯來帶你出去,我要你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過去的日子裡,謝凝已然在腦海中千百次地模擬過他坦白後的局面。厄喀德納的反應,雖然早在自己的預料之內,他還是忍不住地感到一陣觳觫的寒意。
“我覺得,我們都應該冷靜一下,”他吸了吸鼻子,慢慢松開環抱的雙手,試圖尋找厄喀德納的眼睛,“現在我們都很激動,說出來的話,沒有什麼理智……”
“別急切地反對我,多洛斯!”厄喀德納嘶嘶地說,“理智是懦夫的退路,我從來不曾需要它!我這麼說了,就一定要這麼做,如果你覺得我會放你走,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謝凝心裡不好受,但他仍舊試圖叫厄喀德納冷靜下來。他說:“你要真的愛我,請替我考慮一下,我有不得已的理由,我也不想丟下你,何況穿越時空這種事,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方法。冷靜冷靜,別說這樣的話,好不好?”
厄喀德納又怕又恨。
他怕人類真的離開他,去了一個自己找不回來的世界,又恨反複無常的命運女神,要如此苛刻地折磨他——盡管他們之間乃是平輩的親屬關系,可他心裡知曉,命運不曾憐憫任何神或人。
“我不會聽你的話!”他呲牙咧嘴、色厲內荏地叫囂,“多洛斯,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樂於實現你的願望,只有這件事,以及和它沾邊的,我完全不可能認同!”
“然後呢?”謝凝反問,“你準備把我關起來,直到我在地宮裡老死,都看不見陽光,接觸不到外面的世界嗎?假如你真這麼做,我們之間的愛早晚要消磨得幹幹淨淨,甚至會開始憎恨彼此,這是你想要的嗎?”
蛇魔狠毒地喊道:“我想,而且我可以!我有一千種、一萬種手段,能將你留在這裡,並且不容你抗拒,多洛斯!我要為你係上蛇蛻的鎖鏈,再注入毒液,矇蔽你的心智,你馬上就要忘記一切過往,只記得我是你有且僅有的唯一,這又有什麼困難呢?我是原始的魔神,我的強力豈是人類能夠想象的!我非要把你留住,即使去求助我深惡痛絕的奧林匹斯眾神,向祂們低頭,我也要這樣做!”
“少在這兒恐嚇我!”謝凝雙目圓睜,厲聲喝道,“我愛你,我從來沒怕過你!”
滿室寂靜,僅餘兩道粗重的呼吸,一前一後地交織響起。
謝凝氣得發抖,他一言不發,用力在厄喀德納懷中推搡起來,要從蛇魔的雙臂間掙脫出去。他的態度強硬決絕,怒火燒心之下,竟悍然掰著厄喀德納的手爪,讓魔神劈金斷玉的尖甲,在掌心鉸出三道深深的血痕。
厄喀德納駭地大叫一聲,急忙鬆了手。幸好,他平時與人類相處,全是盡力收著自己一身的流毒,要不然,謝凝馬上就得被蛇毒腐蝕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鮮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淌,傷口亦迅速地發青發黑。魔神嚇得肝膽俱裂,急忙捏著受傷的手,湊近了吮吸帶毒的血,將毒素往自己這邊控過去,直到傷口變白,血亦止住,他才敢稍稍地松一口氣。
“你真這麼恨我嗎,多洛斯?”厄喀德納啞聲說,他仍為方才的驚嚇感到頭暈目眩,“死神離你多麼近,我盡可以看到祂的袍角,在你的衣襟邊上若隱若現了!你真這麼恨我,不惜擁抱死亡,也要離開我嗎?”
說到這裡,厄喀德納滿心的悽苦,心頭就像有一千一萬把鋼刀剜割,他呆呆地立著,想著方才多洛斯的眼神——那麼無情,那麼憤恨,真像看仇人似的看他!
厄喀德納渾身戰慄,他無措地垂著手,像個小孩子一樣,再也抑制不住過度的悲哀,痛苦地大哭起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謝凝的怒氣不由全部轉化成了酸楚。
他又懂什麼呢?這麼傻乎乎的,心愛的玩具不見了,只能哭泣,心愛的人要走了,還是隻能哭泣,從一開始,他就沒擁有過那些稱得上寶貴的東西啊。
謝凝折了回去,他輕輕拉住厄喀德納的手,抱著蛇魔的脖頸,兩個摟在一起,彼此流著心酸的眼淚,傷心地擁抱著,哭了好一陣。
“其實,我之所以讓贊西佩去告訴你這件事,”謝凝哭著說,“是因為我嫉妒她,我看到你拿了她的雕像,又請她來我們的餐桌上吃飯,別人都說她比我好,我怕你最後也會這麼覺得,她的天份本來就比我強……”
厄喀德納哽咽地吐息:“你怎麼能這麼想!我拿她的雕像,因為我想看看那裡面究竟有什麼奧秘,會叫你失落,可我卻完全看不出來,並不好意思告訴你;至於我請她來,亦是為了你的緣故,我怕你嫌我不曾招待你所友善的人呀!我真愛你,多洛斯,除了你之外,我不覺得任何人的藝術才能比你好,我看不懂他們的,卻可以在你的創作上體會到幸福和愛,你怎麼可以嫉妒她?”
短暫且激烈的爭執過後,他們再次重歸於好。謝凝哭得快要斷氣,要他舍下厄喀德納,和拿刀割他的肉一樣疼痛不堪,但他又必須得去這麼做。
他們在一起抱了很久很久,心情才稍微平複一點。厄喀德納沉默地親吻著他腫脹的眼皮,終於打破了漫長的寂靜。
他艱難地低聲說:“多洛斯,為了你,我願意去請求蓋亞,求地母去尋找祂的兄長。你知道,古往今來的全部神祇,所能掌控時間與空間的,唯有原初的宇宙大神,混沌卡俄斯,說不定祂可以為你想到辦法。但作為交換,我要求你,倘若卡俄斯都不能為你解決這個問題,或者我們不能實現祂開出的條件,你就必須得留在這裡,和我在一起。”
頓了頓,他問:“好嗎?”
謝凝毫不猶豫,他鄭重地點頭,啞聲說:“好,我答應你,就這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