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的心太軟了,少有的幾次,他快步走開,又忍不住回頭看那些髒兮兮的流浪狗,他看它們慢慢停止跟隨,最後站在原地,只用一雙眼睛愣愣地望著他。那時候他年紀小,再回頭,走不出太遠,謝凝就在大街上哭開了,像是一腳踢開了一顆真心,他自己的心也跟著脆弱地發疼。
“可……”
贊西佩張開嘴,她剛剛說了一個字,謝凝就抬起頭,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頭頂的巖壁發出窸窸窣窣的鬼祟細響,謝凝聽著無比耳熟。他沉默了一會,出聲問道:“厄喀德納,是你在偷聽嗎?”
聲音驟然停了,片刻後,厄喀德納氣哼哼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巖壁,很大聲地遊開了。
謝凝忍不住笑了起來,不知何故,他對感知厄喀德納這件事,有著自己的獨一套手段。不管厄喀德納是藏在黑暗裡,潛在密室內,還是什麼也不做,只用他的神力偷聽,謝凝都能察覺到。這有效地制止了魔神的窺探欲——他一星期只見贊西佩三次,一次不超過兩小時,就這樣,厄喀德納依然要嫉恨得發瘋。
他離開了蛇魔的視線,厄喀德納就在王座上顛來倒去,四處亂掛,對僕從的處罰也異常嚴苛。平日裡可以寬容放過的小事,現在全成了不可饒恕的大錯。
他非要把地宮攪得悽風苦雨、不得安生,一直等到謝凝回來,他才重新眉開眼笑,恢複成心滿意足的和氣樣子。
“好了,他走了,”他笑著說,“我們說點別的。你上次講,你的天賦……”
得了他的準許,贊西佩才敢開口:“啊,是的,天賦。請你告訴我,你在作畫時,會對藝術産生什麼樣的聯想?在講述一個故事時,你會苦惱嗎,因為你不知該如何表現它?”
“我會,”謝凝誠實地坦白,“比如在顏色上的選擇,在我還是初學者時,我會對上色,感到茫然。因為顏色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樣的搭配會好,只能一次次嘗試,就好像……像在大海裡撲騰,選一滴水。”
“我明白了,”贊西佩說,“或許我的話語並不貼切,多洛斯,但對我來說,要在一塊大理石上雕琢怎樣的形態,是不需要沉思太長時間的。靈光恰如一道閃電,精準地擊中我的頭頂,使我感到無名的戰慄,我知道,就是這樣,我不用再猶豫,也不必再更改。”
謝凝懷疑地問:“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贊西佩點點頭。
厄喀德納帶給他的快樂轉瞬即逝,沮喪籠罩在謝凝頭頂,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可笑。
任何生來就有的東西,全可以被稱作本能。天才沒法回答你在創作上的問題,正如人沒法回答一條魚,要如何在陸地上呼吸。
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氣情緒,贊西佩不由握住他的手,詫異於他奇怪的執著。
“多洛斯呀,你真像一個在岔路邊眺望的小孩子。小孩子是不知道放棄,不知道回頭的,他們只會固執地一直跑下去,直到發現自己早在幽深的叢林中迷失方向,才會懼怕地大哭起來。”她皺著眉頭,“在我看來,神明談論你的時候,你的才華已使阿波羅感到一陣忌憚的不悅了,可你還不滿足,還要再向上貪心地伸手——如果能夠的話,你這種貪心,必定要支撐你去灼燒的地漿中抓取,去死神的袍襟中探尋的啊。”
謝凝訕訕地縮回了手,嘟噥道:“那倒不至於……”
他們又說了一些話,兩個小時轉瞬即逝,離開贊西佩的房間,謝凝走不出幾步遠,身體就為之一輕。
他被厄喀德納的蛇尾卷著舉起來,顛進了對方懷裡。謝凝早就對“當掛件”的事習以為常了,便由著他抱來抱去。
“你和她說什麼了?”厄喀德納板著臉,試圖在他的人類面前表現出一點逼問的威嚴,但在謝凝眼裡,他的表情就像一隻臭著臉的大貓,可樂得要命。
“什麼都沒說,光練了一下口語。”謝凝笑眯眯的,在蛇魔下巴上戳了戳,被厄喀德納警覺地抓住他的手,信子游走,嘶嘶地一舐。
“她抓了你的手嗎!”嘗出不對勁來了,厄喀德納頓時大發雷霆,“她好大的膽子,居然逾矩地觸碰你的肢體,我就知道她是不懷好意的……”
謝凝一下擰住他的鼻子,厄喀德納吃驚地吐出黑舌,因為他不得不甕聲甕氣地講話。
“喂,碰我怎麼了,碰一下又不會掉肉!”謝凝不客氣地說,“不要這麼小氣嘛。”
厄喀德納又要惱成一袋大土豆了。
因為他小心收攏著獠牙中的不盡毒涎,他的唾液可以算是無毒的,蛇魔狠狠地拿分叉黑舌卷著人類的手指、手心、手背,並且在心中堅決地表意:等回到他們的寢宮了,他一定要把多洛斯從頭到腳都舔得濕透,讓他沾滿屬於魔神的氣息。
他就這樣氣悶地遊了一路,到了吃飯的時候,厄喀德納特地挑起一個相關的話題:“多洛斯,你的功課做的如何了,有沒有從神造之物那裡求得你所需要的奧秘?”
聽到他的問題,謝凝掰著一塊乳麵包的手停下了,他低下頭,不等說話,厄喀德納已然看出了他的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