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他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一是語言不通的文盲,二沒有可以證明出身的籍證,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本地人當成哪裡來的逃奴,拿狗鏈栓了脖子,發賣市集。即便他展示出自己的技能,屆時也只能是“才華橫溢的奴隸”。謝凝過得上現在這麼逍遙的日子,完全是老好人埃松的功勞,因為國王把他當做神使,所以一國的民眾也優厚地款待他。
我要真的是神使就好嘞,謝凝胡思亂想,到時候直接求一道天雷,正正劈在那什麼鳥國王的房頂上,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他又嘆了口氣。
只可惜,求不得。天雷不是養在誰家的狗,讓咬誰就咬誰。祭司曾經說過,公主安忒亞被太陽神阿波羅所眷顧,可家鄉爆發了差點滅國的戰爭,其後又出瘟疫,她能向那個虛構的神明祈求幫助嗎?還不是沒了十個哥哥。
祭司哀愁地評價:“外鄉人去到奇裡乞亞,哪怕是赫拉克勒斯再世,也很難從那險惡的兇境中逃脫出來。只因他們不是為了享樂,不是為了戰爭,不是為了攫取榮譽而去的啊,他們是為了那殘暴狡詐的厄喀德納,為了葬身蛇腹而去的!”
他說的話,謝凝聽了個半懂不懂,大致意思就是奇裡乞亞那地方民風淳樸,恰如哥譚,還有個“厄喀德納”在那裡,導致外地人有去無回,危險的很。
厄喀德納,謝凝心中思忖,好耳熟啊,選修雕塑課的時候,我是不是在哪看過這個名字?
事態不容他繼續思考,大廳內部,使者傲慢的言語、放肆的態度,已經深深激怒了站在國王身邊的英雄。菲律翁跳起來,咆哮震耳欲聾,彷彿獅子發出的怒吼。
“那無禮的賓客,你們是多麼該死!”他大喊道,“以我父阿爾普斯河的名義發誓,我非要把你們倒吊在城門上,讓野狗和鳥雀啃食幹淨你們的屍體才好!”
真像在室內打了個雷一樣!謝凝震驚地扶著石柱,只覺石頭的立柱也在聲浪中嗡嗡作響,更別提那兩個直面菲律翁的使者了。
眼見馬上就要上演一出喋血宮廷的戲碼,外面又是一陣喧嘩,由遠及近,狂奔跑來了另外兩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使徒。
他們大叫一聲,撲倒在埃松腳下,悲痛欲絕地呼喊道:“國王喲,我們為你帶來了何等不幸的訊息!你的兒子們駕馭著駛向底比斯的大船,意圖重現七英雄遠徵底比斯的榮光,但那卻是波塞冬所不允許的!我們在海上遭遇了洶湧的風暴,兩位王子乘坐的船隻頃刻被巨大的閃電所粉碎,待到風浪平息,剩下兩艘船隻,也消失在不見天日的濃霧當中。”
說著,他們拿出各自佐證的信物,一件是碎裂的紫金劍鞘,另一件是殘破的寶石腰帶。
宮廷一片死寂,王後悽厲地哀嚎一聲,握著她女兒的冰涼手掌,昏死在黃金的寶座上。
年邁的國王一動不動地站著,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劇烈沸騰,他的牙關咯咯戰慄,王冠從頭一句話、一個字,便頹然地向後倒去,佩劍與地面相撞,發出極大的聲響。
謝凝呆呆地扶著立柱,身心皆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原來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國家的命運可以被如此輕易地扭轉,猶如投在風暴中的小舟。傳話的信使不過進入這座宮殿兩次,這座城邦的人們已然被洪水般的悲傷徹底淹沒。
奇裡乞亞來的使者暫時被關押了起來,王宮中的女眷身披象徵死亡的黑紗,人民也不再飲酒、歌唱,他們全心全意地哀悼著不幸死去的王子,說不定也要哀悼他們愛戴的國王——因為接二連三的過度打擊,埃松已經臥床不醒,呼吸都很微弱了。
只是這次,再也沒有潘神的果實為他挽救性命。
一時間,神廟外被圍得水洩不通,人們都來懇求謝凝,這個被埃松稱為多洛斯的少年。他們視他為神的子孫,盼望著他能再去求一求他的父親,請祂挽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
謝凝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就是個臭畫畫的,他難過地想,我也想跟你們信仰的神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好顯得我不是那麼欺世盜名,可我真的沒法做到啊。
在這緊要的關頭,國王昏迷不醒,王後也因為兒子的喪生而痛苦萬分,年輕的公主抗下了治理國家的重擔。她讓弟弟在父親的病榻前侍候,到了夜晚,她便跪伏在阿波羅的神龕前,向祂祈求寬待或者吉兆。
“我絕不相信,這突如其來的厄運是我們應該承受的後果。”她流著眼淚,懇求那素來優待她的太陽神,“你忘記我是如何忠誠地侍奉你了嗎?福玻斯·阿波羅,遠射者、高貴之人的保護神,請憐憫這國的民眾,我情願用你贈予我的才能,來換取我兄弟、我父親的平安,哪怕它是那麼得寶貴,勝逾我的性命!”
這一刻,福玻斯·阿波羅垂下金發光耀的頭顱,只消一眼,祂的目光已經穿過千萬裡的雲層,從太陽的金宮,直投向無邊渺茫的人間。
是的,我看到了,祂暗暗地想,埃松的可愛女兒,並非我不願垂憐你的淚水,只是你的國家收留了一位奇異的旅人,他腳踏堅實的大地,身上流淌的卻是萬萬年後的時間,他投身在這裡,命運女神的織機都被他攪動出不安淩亂的線團。他使艾琉西斯的命運模糊晦暗,這是我也難以預測的。
安忒亞伸出雪白的手臂,撫摸神像的雙膝,她身上塗著花蜜般的香膏,長發黑如烏木,這樣光彩照人,立刻叫阿波羅軟了心腸。
“發發慈悲啊!”她這樣說著,心中忽地一動,彷彿撥開了迷霧。一種好奇心強烈地彌漫上來,使安忒亞不由發出了深埋在心底的疑問:“那被我父親稱作多洛斯的少年,到底是不是神祇的子孫?不知為何,我心裡總懷著患得患失的憂愁,他若是神的後代,總不至於帶來如此可怕的厄運,他若不是神的子嗣,那就是無恥的騙子、惡棍。福玻斯·阿波羅,若你還喜愛我,就讓我看得到真相吧!告訴我,那少年是一位神子嗎?”
公主說完,便鼓起勇氣,吩咐侍女放出一隻用作佔蔔的鴿子。阿波羅垂下神目,鴿子飛向天空,立刻襲來一隻大鷹,雙翼強健,揮舞著擊碎了可憐的白鴿。
瞧見這極端兇惡不祥的預兆,安忒亞面無人色,眼前發暈,她捂住額頭,絕望地癱倒在侍女的懷抱裡。
“騙子!”她怒不可遏地叫嚷,“最卑鄙、最無恥的騙子也莫過於此了!你如何偽裝成高貴的神祇後裔,博取了城邦民眾的心?你幹了什麼事呀,潘神的果實說不定也是你偷來的,你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可憐的父親面前,使他對你深信不疑,使我的人民像敬奉神祇一樣敬奉你,世上竟有這樣可鄙可棄的人嗎?!”
到了這會兒,安忒亞毫不懷疑,那接踵而至的災禍,全是由“多洛斯”引起的。因為他偷來了潘神的果實,引發了神明的憤怒,這才導致她兄長的死訊,又喚來了奇裡乞亞的禿鷹一樣的使者。
安忒亞猛地站起來,她的心中充滿了複仇的怒火。公主沖進內室,拔出牆上寒光閃閃的寶劍,這原是她兄長送給她的禮物,她揮舞著兇器,立刻就要沖到神廟,砍下那騙子的頭顱。
這時,她年邁的乳母攔住了她,她是一位狡黠的老婦人,忠心耿耿,視安忒亞為親生的女兒。她見到女主人如此悲痛,心裡立刻升起了對多洛斯的仇恨之情,想出一條毒計。
“女兒喲,”老婦人說,“請你冷靜下來,細細聽我講!你殺了他,對國家全無好處,你的父親醒來後,說不定還要大大地怪罪你。就讓他跟著奇裡乞亞的使者走吧!既然他自稱神的兒子,那麼必然要比三個王室宗親更加尊貴,我們就把他單獨獻給奇裡乞亞的國王,還有那兇神惡煞的厄喀德納,這是誰也挑不出錯的。”
安忒亞怒氣漸消,她遲疑了一會,就認同了乳母的計策。
“你說得很對,只怕他還不肯走,這騙子。”安忒亞暗暗地思索,“你去我的箱篋裡翻找出薰香,那是我的女友,西摩伊斯河神的女兒送予我的禮物,只要點燃薰香,便能使最偉大的英雄也陷入睡眠,我們連夜就把這事辦妥。”
囑咐完乳母,安忒亞披上鬥篷,匆匆來到了菲律翁的住所。他是八名英雄中最富盛名的一位,因此,她要讓他也做了這件事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