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在一旁,瞥見少年時而振奮如即將殺敵的英雄,時而哀愁如即將遠嫁的新娘。埃松在內心思忖,倘若他不是潘神與寧芙的兒子,也是被哪個私自産子的婦人拋棄山澗,又為女仙抱起,用乳汁撫育的養子。如今他長大成人,他的養母也不能終生地照顧他,是以將他安置在潘神的祭壇,又為我看見。
“孩子,請你不要憂慮地皺眉!”縱然知道少年聽不懂他的話,國王仍然對他出言寬慰,“我已決心看護你,照料你的餘生。我要稱你為‘多洛斯’,因著你是神明的贈禮,專為我的國民解決疫病的災禍。”
謝凝這會還不知道老國王給他取了個什麼花名兒,但人家既然語氣柔和、表情慈藹,他也能大致猜到對方是在跟他說安慰的軟話,猶豫了一下,還是胡亂點點頭。
城牆吹起低沉的號角,城池的大門亦隨著緩緩洞開,迎接被英雄護衛的國王車駕。猶如滾動聚集的豆子,謝凝眼睜睜地看著一堆人蹦出室內,朝著門口噴湧過來,無論男女老少,各個面色枯槁,眼睛活像在高考集訓室待滿了三個月,熬得通紅腫脹,一看就是生病的模樣。
生病歸生病,民眾高興的勁頭倒是一絲不減,他們圍著車駕和猛男們大聲吶喊,雙臂高舉,躁動不安。
國王站直身體,開始發表嘰裡呱啦的演講。說著說著,他從謝凝手中接過外套,虔誠地高高捧起,於是大家喜極而泣,紛紛流下混濁的淚水;說著說著,他把謝凝的手也抓著舉起來了,於是大家歡呼雀躍,紛紛把臭外地的上城裡要飯來了打在公屏上……
沒有,開玩笑的,人們的反應仍然很驚喜,很熱情。
但語言不通,文化不同所帶來的隔閡,遠非三言兩語就可以消弭。獨在異鄉為異客,謝凝真的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判斷,這種熱情究竟是“有朋自遠方來”的熱情,還是“哈哈倒黴催來了祭神的童男童女不用從我家裡出了!”的熱情。
可是,留給他細想的時間實在不多,國王的車駕繼續前進,一路向著王宮行駛。謝凝還在眼花繚亂,四處亂看的時候,三兩成列的侍女從宮室裡徑直過來,她們把謝凝牽下車駕,就用一張大大的白亞麻布穿過他的雙肩,像趕牛一樣,把他刮帶走了。
謝凝:“?”
謝凝委實百思不得其解,雖說西方人的骨架本來就大,但眼下可是物質資源並不豐富的古代,為什麼是個人都比他更高壯?不提那八個猛漢,就連這些美麗的侍女,謝凝看她們身材高挑,裸著膀子,肩頭渾圓,白臂上的肌肉線條若隱若現,想來一拳掄死一個他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侍女們並不言語,穿過大理石的長廊廳堂,貼金描銀的立柱,鮮豔雕像支撐的庭院,將謝凝帶到了安放著浴缸的內室,然後就開始動手剝他的t恤。
謝凝:“?!”
在人體美學上,古希臘人應當領先於同時代的任何國家地域,他們認為肢體與智力一樣發達才算真正的美,並且,他們也不吝於展示這種美。盡管謝凝來自開放文明的現代,可他仍然是含蓄的東方人,礙於性向,連公共澡堂都沒去過,更別提被幾位女性朋友圍著扒衣服了。
洗澡就洗澡,你們讓我自己來啊!
他驚恐地左右橫跳,手舞足蹈地比劃姿勢,總算讓侍女們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們嬉笑著放滿溫水,將換洗的衣物搭在旁邊的矮凳上,草編的小框裡,則放了很多精巧的瓶瓶罐罐。
謝凝懷著不解的心情,他怕水花會打濕速寫本,因此先摘下帶子,放到一旁的高臺上,確定沒人看著自己,方滿腹心事地脫掉衣褲,狐疑地邁進浴盆。
嘶,好涼。
人在屋簷下,這個待遇真的算是可以了,他安慰自己,又沒拿鞭子抽你,又沒叫你當奴為僕,對你客客氣氣的,還請你坐車,領你洗澡……話說回來,國王到底為了什麼才優待我呢?
看他的表現,症結就是那些漿果了,可那都是我隨手摘的,樹林裡應該多的是,又值幾個錢?
謝凝草草地掬水,往身上潑了兩把。
他心思活絡,又擅觀察,看到先前民眾的表現,就知道這座城市必定蔓延著嚴重的傳染病,從小到大,他打過的疫苗不少,因此不至於在成百上千的病人面前捂住口鼻,萬一他們覺得被冒犯,那自己可就慘了。
不過,國王的年紀那麼大了,在病菌堆裡來來去去,怎麼也不怕感染?等一下……他之前該不會在祈禱治療傳染病的方法,結果我就從祭壇上從天而降,手裡還捧著那些果子,讓他誤會了吧?!
一想到這個可能,謝凝便慌了神。幾個破果子怎麼能治病啊,最後別把我按照欺君之罪拖出去砍死了喂!
只能說,他雖然經歷了“穿越”這種玄之又玄的事,又在詭異的叢林裡過了一夜,見識了古代英雄非人的腳力,終究是身在此山中,不識真面目。他壓根就沒想過,這是個人神共生的時代,那八個猛男壯漢,祖上或多或少都有神明的血脈,或者父母中的一方壓根就是神。
自始至終,他一直試圖用科學原理來解釋穿越這件事。人因未知而恐懼,所以人是需要解釋權的生物,科學與理智是人在面對未知時的武器,而解釋的過程,即是對未知祛魅的過程。
內心深處,謝凝逃避著那個最不可能的可能:假如世上真的存在鬼神,正是祂們的意志令自己來到這個時代,那他究竟要怎麼做,做什麼,才可以脫離這個世界,與家鄉和家人重聚?
他憂心忡忡地坐在光滑的浴盆裡,不曾注意到,有名侍女悄悄地溜進來。她赤著雙足,宛如山貓般無聲輕盈,她看到謝凝放下的畫本,便伸出手,飛快地捧著出去了。
與此同時,國王的宮殿裡正在歡慶,他們歡慶疫病的退去,歡慶健康的女神阿克索又重新將她裝飾滿草藥的袍角拂在這片土地上。祭司將潘神的果實扔下河溪與水井,那水立即變得清澈如水晶,人們爭相飲用,喝下之後,枯黃的面色馬上泛起飽滿的紅暈,老人也像青壯年一樣健步如飛地行走。
埃松坐在寶座上,因為解除了一樁大災厄,他容光煥發,高高興興地與他的妻子說話,除了他的妻子格勞刻,在他身邊,還有他唯一的女兒安忒亞。
“如果我的兒子們都在就好了啊!”埃松說,“但世間的幸福,總是不能圓滿。唉,現在瘟疫再也不能送我的人民去死神的懷抱,我沒什麼好抱怨的!”
這時,侍女跑著回來了,她奉了公主的命令,將那神秘少年的隨身物品偷偷拿走。年少時,安忒亞便虔誠地供奉太陽神福珀斯·阿波羅,阿波羅也愛惜這聰慧美貌的公主,贈予她預知的能力。早在國王的車駕進入城鎮時,安忒亞便感到一陣無故的暈眩,因此,她不得不懷疑那少年真正的來歷。
她一拿上畫本,就迫不及待地開啟翻閱。那紙張白如鴿、滑如銀,既軟又硬、平整密實,先叫她吃了一驚,認定這不是人間能有的産物,隨後,畫本上的圖案,更令她驚訝得小聲低叫。
畫家可以用色彩忠實地再現出明暗、凹凸、粗糙與光滑,這是不假的。人們見了雕塑上深紅的塗料,就能想到擁有同樣顏色的衣袍是多麼華貴亮眼,見了嘴唇上嬌嫩的粉彩,也可以想象女神的容貌有多麼美麗動人。可她從沒見過,僅是黑白和灰色的組合,就能如此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表現出一種水果的芬芳,猶如果實變成了影子,影子又停留在了薄薄的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