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被銅鏈緊緊綁著的囚徒。
如今我這個最不幸的人被發絲牽著,
任憑主婦拖到哪裡,就是哪裡。】
又是幽怨的抱怨,又是灼熱的示愛,這必然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詩歌,要不然,天淵不會將它謄寫在色澤昏黃的羊皮紙上。
關乎天淵對他的感情,顧星橋一直在思索。
愛是個輕飄又沉重的字眼,情到濃時,誰都能啾啾親吻著對方的嘴唇,發表上一千八百句對於愛的感言;但是褪去一時沖動,頭腦發熱的慫恿,瑣碎日常生活對激情的消磨,異見立場與主張的碰撞……愛本身的厚度重量也要化為紛紛而下的塵屑,逐漸變得纖薄而脆弱。
天淵是非人的智慧生命,顧星橋不敢肯定,他對自己表露的愛究竟來源於何處,但是從心底裡,他或多或少地明白:身為被製造的毀滅機器,天淵卻能在與自己相處了短短數月之後,如此篤定地言愛——除了與他超人的學習能力有關以外,應該還有傲慢作祟的緣故。
顧星橋最清楚不過,天淵那使人咋舌的高傲,是如何深刻影響他的行為處事。畢竟,“我即真理”這種瘋話,實在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說出口的。
“我很想詢問你一件事,”他們正在藏書館閑坐,天淵開口,“你的報複行動,是否就到此為止了?”
顧星橋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我對西塞爾的報複行為已經結束,”他說,“對帝國的還沒有。”
“你當日和他對峙的場面,有全程錄影作為佐證,我以為,你會公佈出去,讓他徹底身敗名裂。”天淵說。
顧星橋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
“因為我的複仇不講程序正義,只為發洩個人的憤怒。我用血腥的酷刑逼供西塞爾,而他也屈服在我的怒火之下——嚴刑逼供的證詞是否能夠採信?他在重傷下親口承認的真相,能否抵消他登基以來塑造的美好形象?”
“況且,即便我沒有用血鷹的儀式折磨他,就獲得了他對我的坦白……”抱著毛豆,顧星橋聳了聳肩,“那又能怎麼樣呢?就算我把影像傳遍每一顆星球,讓所有人都看到西塞爾的真面目,看到他是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神經病瘋子控制狂,我想,這對他的皇位造成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的。”
天淵的眸光閃爍,瞬間找到了那個答案:“那意味著,你與人類帝國宣傳機器之間的較量。”
“沒錯。”顧星橋說,“為了抵抗我放出的負面形象,帝國的宣傳部門可以在一夜之間放出大量無關緊要的沖擊訊息,譬如戰爭動員、星系名人的勁爆八卦,甚至是關乎民生的重大政策,先代皇室的秘聞……然後再對不利於皇帝的訊息圍追堵截,甚至派出刺客去抹除異見者。”
“我已經遠離政治中心很久了,人脈資源早被其他人瓜分幹淨,”青年感受著身體裡那根人造的胸椎,心不在焉地道,“酒神星也只是帝國治下中比較特殊的一顆行星而已。它過去就飽受歧視,必須以血稅去償還對帝國的債務,難道一個皇帝本人受到報複,親口吐露真相的視訊,就能扭轉帝國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觀點,使他們自願低頭認錯,為我和酒神星洗刷冤屈嗎?”
“合乎邏輯。”天淵點點頭,“你選擇了損失最小的道路。”
停頓了一下,天淵再次開口:“所以,這說明你不願意繼續再和他糾纏。”
不知為何,顧星橋居然可以從他的口吻中聽出一種愉快的輕松。
“嗯……?”顧星橋遲疑片刻,“算是吧。我砍斷他的兩條胳膊,讓他知道我還活著,並且他再也不能影響到我,這就夠了。剩下的,就是要怎麼處理酒神星的事。”
天淵發出咕噥的小聲音,直率道:“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
你又在高興什麼。
顧星橋搖搖頭,羊皮紙的質地柔韌,不會團起來揉皺,撕毀它也要花大力氣。他遲疑一下,還是捲起來,放到了一邊。
·
【當我看著你,波洛赫,我的嘴唇
發不出聲音,
我的舌頭凝固,一陣溫暖的火
突然間從我的面板上面溜過,
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我的耳朵
被噪聲填塞,
我渾身流汗,全身都在顫慄,
我變得蒼白,比草葉還要無力,
好像我幾乎就要斷了呼吸,
在垂死之際。】
情詩的口吻已經愈來愈強烈,像一個溺湖的人全力咳吐會令肺部灼燒劇痛的殘水,透過它,幾乎能使人在字裡行間的筆劃裡,幻視到無處不在的痴迷眼神、亂熱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