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橋躺在床上,懷中正夾著一個躁動不安的毛毛狗頭。他嘆了口氣,在“看畫”和“讓長牙期的毛豆用口水沾濕”的兩個選擇中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藉著夜燈的光,放開了玩性大發的狗,將畫舉在眼前。
他靜默了片刻。
它是一張純線條構成的……隨筆,風格近乎抽象。放近了看,天淵用雜且無章的亂線勾勒出了他的面龐,但稍微拉遠一點,便能叫人看出其中的玄機。
顧星橋發現,那五官的眼角眉梢中,暗藏著兩個相擁的身體。柔軟、安靜,一個睜開眼睛,另一個便將嘴唇貼在他的前額。
這就像那種梅雨天,在天花板上洇開的,有著巧合形狀的濕潤苔痕,現實中他們潮溶交纏,想象中,他們同樣彼此相愛。
晚上,顧星橋抱著熱乎乎的狗,盯著天頂,無言地看了半宿。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來,先領著毛豆去小花園裡遛彎,天淵就站在走廊盡頭,比他起得更早,或者說,他壓根就不用睡覺。
顧星橋的腳步一停,毛豆卻已經興奮地哼唧著,狂奔到另一個飼養員下方,邊搖尾巴,邊轉圈圈。
天淵低頭,竟也肯俯下腰,屈尊在狗頭上拍了兩下。
接著,他抬起頭,望向顧星橋。那目光全然靜謐,理性如萬年不變的星軌。
天淵低聲說:“早上好。”
顧星橋竟不自覺地往後仰了一下。
天淵的言行始終不曾變過,他用肅靜的秩序構成了恆定冷漠的外殼,可那些層層無盡的畫作,堆疊溢位的情意濃稠熾熱,纏得顧星橋如墜網縛,以至於感到了若有若無的窒息。
這一刻,如何驚心動魄的幻夢,激越尖嘯的暗流——只消一眼,他已然窺見了堅冰下湧動的致命巖漿。
顧星橋因此避讓。他不得不避讓。
·
好在自從那天過後,天淵總算聽了他的建議,不再給他送畫了。
顧星橋的一口氣還沒徹底松下來,嶄新的信箋就不約而至,上面不是畫,是詩。
顧星橋:“……”
【你是冰,你是火,
你的撫摸像雪一樣燙痛我的手,
你像火焰,你是寒光,
你是孤挺花的紫色,
你是月光撫摸下玉蘭的銀色。
當我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是個冰凍的池塘,
在搖曳的火把下閃閃爍爍。】
如果說前面的贈畫,多少還有些欲蓋彌彰的遮掩,等到此時此刻,就是明目張膽的情詩了。
年少時,顧星橋吃過許多苦,那不止是身體上的苦,更是精神上的苦。被輕視、被戕害、被踐踏……全是家常便飯的遭遇。為數不多的慰藉,大概因為過人的資質,顧星橋得以從諸多同齡族人中脫穎而出,押送至帝國中央星的學校上學。
他至今記得清楚,軍校的第一堂文化課,老師引經據典,從名家名作談到現實生活,他談論尊重,談論人性,談論他希望他的學生們日後要如何關愛自己,也回饋那些愛著他們的人……顧星橋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只是緘默地盯著課本。回到寢室之後,他躺在床上,牙關咬得死緊,當晚就起了難退的高燒。連續三天,他沒有說一個字、一句話。
一個剛生下來就被打斷四肢的人,哪怕僅是看到健康人在一旁展示自己完好強壯的軀殼,他也一定是要發瘋的。
因此,有件事顧星橋一直沒有告訴天淵,很可能以後也不會告訴:
當他聽到天淵對自己的表白時,他第一時間的感受,不是驚訝,不是難堪,不是窘迫,不是羞澀……什麼都沒有,唯有恐懼。
他前半生付出的所有愛,基本沒有得到多少正向的回報。他像摯友和同袍一樣愛著西塞爾,像兒子和同胞一樣愛著酒神星與它的子民,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麼樣的下場?
顧星橋終於了悟,人一旦真誠地付出自己的愛,就再也沒有對等的人格可言。愛是酷烈的皇冠,你把它給誰,就是為誰加冕,叫對方成為你的主宰和國王,從此他要你活著,你就甘願為他投向死;而他要你去死,你活過的每一天都痛不欲生。
他盯著信箋,說來也奇怪,這首詩的作者是艾米·洛厄爾,一位他非常喜歡的女性詩人。比起源星上恆河沙數的作家、詩人,她不算最知名,也不算最特殊,只是她的詩稿幸運地儲存到了數千年之後,又收錄成電子資料,被顧星橋在終端上好運地發掘了出來。
能在浩如煙海的詩作中,恰好找到他喜歡的冷門詩人的作品……這莫非是偶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