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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耳狼狽地流著汗,比較其它苦痛沉重的身體部位,它修好的前蹄輕得像是一片羽毛,似乎隨時可以拽著它飛上天空去。
它早已記不清自由的日子是什麼樣的了,它只記得,在降誕之初,它還是一匹懵懂渾噩,一心想著狂奔到世界盡頭的魔馬,鬃毛飛揚,撥出的星火如沸……然而一切都不長久,正如好東西總是難得易碎,它很快就被魔域的親王扼住了咽喉,強行打進身體的每一根咒釘,都令它既痛苦,又感到絕望的憤恨。
我要自由了,它想,我就快自由了!
餘夢洲拍拍它的肚子,示意它站直:“乖乖,再堅持一下。”
他掰過另一隻前蹄,按照修第一隻的辦法,夾斷銅管,拔掉吮吸血肉的尖刺,再敲松咒釘……所有步驟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嫻熟自然,沒有虛張聲勢的鋪墊,沒有絲毫累贅的修飾,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猶如微風,猶如朝向遠方的河流。
觀看的魔馬怔怔出神,也許它們永遠也看不膩這個過程。
人類來不及擦拭他的汗水,他神情認真,時而放鬆地微笑,時而憂慮地皺眉。在簡陋的洞窟中,修蹄師叮叮當當地揮舞著亮閃閃的工具,因為全心全意地投入而容光煥發。
相比之下,那些在奢華宮室中徘徊的工匠大師,自稱掌握了痛苦的至理,每個都裝腔作勢,以支配折磨的藝術家自居。他們身披黃金的繁瑣華服,手邊簇擁著大批諂媚效勞的犬馬,可他們連人類鬢邊流下的一滴汗都不如——起碼汗水是更加純淨,更加動人的,是從人類的眼角垂落下去的。
所有制約馬匹的銅管都夾斷了,咒釘也笨重地落到了地上。四個破破爛爛,然而完全自由鬆快的馬蹄呈現在餘夢洲眼前。
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盡管藥品已經不多了,但不該省的不能省,餘夢洲還是擠了足量的藥膏,用小刀送進窟窿裡面抹勻,再用繃帶纏緊。
“好了!”他順嘴囑咐,“傷口不要沾水,不要劇烈運動,免得再裂開,過兩天我再拆開看看……”
高耳亢奮至極地喘著粗氣,狂喜完全佔據了它的頭腦,也令它拋棄了無謂的高傲和矜持,魔馬一頭拱進餘夢洲的懷裡,哆哆嗦嗦地閉上了眼睛。
“……哎喲!”這下的力道可真是非同小可,話還沒說完,餘夢洲就一屁股跌在地上,馬群全都嚇得緊張起來,擔心人類會因此生氣。
餘夢洲抱著大馬頭,笑開了。
“哎喲,”他一邊笑,一邊避開馬嚼和韁繩上亂七八糟的荊棘倒刺,熟練地撫摸著魔馬的鼻頭,手臂繞到後面,努力撓了撓馬耳朵,以及前額的鬃毛。
“好了好了,沒事的,以後都沒事了……”
說著,他還捏了捏鎖在鼻孔軟骨處的銅環,輕言細語地問:“再有空了,幫你們把這個也取掉吧,嗯?”
“你……你完全不用這麼做,”高耳低聲說,盡力不讓話語中的渴望,襯托出它有多麼悲慘,“你已經去掉了咒釘,我們可以……”
“我想這麼做,”餘夢洲摸著它鮮紅的汗水,堅定地告訴它,“沒別的,我想。”
高耳臥在地上,在他懷裡無助地顫抖著,沒有恐懼的味道,沒有憎惡與詛咒的味道,它只能聞到如此快樂,如此柔軟蓬鬆的氣息。它甚至可以說,人類是很香的,令它饑餓的靈魂都為之飽腹的那種香。
它蹭著人類袒露的面板,猶如痛飲清泉的沙漠旅人,盡情地在餘夢洲的懷抱裡拱來拱去。
馬群呆愣地望著他們,法爾刻靜靜地等待了半晌,噴出一口泛著火星的熱氣。
血屠夫先是偷瞥了首領一眼,然後再光明正大地轉過身,走到高耳身邊,突襲般地低頭啃了一口它的後背。
“我也要看蹄子!”它理直氣壯地嚷道,“我該……那個詞是複查,我該複查了!”
高耳渾身一抖,安適的時光被驀然打破,它惱怒至極地抬起頭,吐出血紅的長舌,嘶嘶地威脅同伴。
“啊,”餘夢洲笑道,“說得對!那天我倒下去了,忘了看你的近況……”
他拍了拍高耳的腦袋,柔和地問:“起來吧?我該給它再看一看了,你也是,到時間了我來拆繃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