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厭煩地皺起眉頭,他睜開眼,聽見江平陽的聲音接著道:“……如果你是對的那個人,就該知道,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開啟我的個人終端。”
白光環繞,繼而彙聚成一個門鎖的形狀。
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江眠盯著那把鎖,鎖芯的形狀眼熟,鎖上的銘文也眼熟。這是過去江平陽辦公室的門鎖,在那裡,江眠度過了他的整個童年,以及大部分的少年時光。
諸多老舊泛黃的日子裡,江平陽常常坐在寬大的椅子上,望著江眠安靜學習的背影,偶爾叫他一聲,讓他不要急著看書,忘記喝水;夏天的夜晚,江平陽帶他上到研究所的最頂層,教他指認滿天繁華的星鬥,眺望遠處的海岸線;老人素日裡刻板嚴厲,可每當江眠達成了他的課業要求,他總會露出一個微小的笑,帶動頰邊兩道深刻的法令紋……
江眠深吸一口氣,顫聲喚道:“爸。”
“那天下午,在我的辦公室,我把什麼重要的東西還給你了?”沉寂片刻,江平陽的聲音又問。
江眠猶豫片刻,開口時,語氣已是沉穩了許多。
“是我那支金鋼筆的筆頭。”
“為了什麼?”
“為了……紅女士的意外死亡。”
喀嗒一聲,門鎖開啟了。
智庫沉寂半晌,再次傳出江平陽的聲音。
老人慢慢地吐息,疲倦地低聲說:“好,接下來我說的話,不可跳過,也不能刪減,如果有一個字的變動,那麼,研究所裡的人會知道下場。”
隨著他話音剛落,機要室的大門轟然緊閉,合金門禁飛速下落,道道旋轉、嵌合,似乎是觸動了什麼一直隱藏的指令機關,機械的電子音同時再度響起:“西格瑪研究所已封閉,等待解封指示。”
江眠錯愕不已,一時間也管不到法比安架在脖子上的刀了,急忙轉頭看向江平陽的智庫。
法比安的眼珠子快要凸出眼眶了:“研究所的最高許可權?!怎麼可能還在……他手上……!”
“我知道,這段語音被觸發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死了。”江平陽自顧自地說,“不管是生還是死,來還是去,人在世上,總是孑然一身的。我死了,不能不為我的兒子做打算,所以昔日的同僚,看在我們孤兒老父的份上,就不要計較了吧。”
江眠嘴唇蠕動,沒有說話。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江博士的智庫,這裡只不過是我對他說的幾句話而已。在我死後,我的繼任者極有可能是法比安博士,江眠孤立無援,我的終端一定會被西格瑪扣下。倘若這份遺言重見天日,也無非只有兩種可能:江眠自由了,他的族人已經找到了他;你們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或者對永生仙水的研究再無進益,正打算卸磨殺驢,榨幹江眠的最後一點價值,逼迫他來開啟我的智庫。”
法比安已是僵住了。
“族人……?”他低低地問,“什麼族人,誰是你的族人?”
江平陽拋下這個驚天大雷之後,卻沒有再深入解釋,只是另起話頭,慢慢道:“兒子,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是個好人,好父親,我對你撒了太多謊。當日,我帶領西格瑪的科考船,在海上執行研究所的任務,誓要找出人魚的蹤跡。昔日我年輕氣盛,一心要往最危險的地方鑽,自認高風險有高收益,現在想想,那天確實是諸多巧合的彙集,讓我監測到了德雷克海峽的異動,也發現了你。”
“我看到你的時候,你正躺在一個珊瑚和沐浴角骨海綿編制的搖籃裡,孤零零地飄在海上,不停地哭啊、哭啊……我把你撈起來,看到那搖籃做的,真是精巧極了,裡面還有一冊特殊的石書。那一幕在我心裡印了太多年,你比一個人類的嬰兒還要小,腰以下,是半透明的魚尾,我至今記得,那晚沒有烏雲,星光漫天,照得你全身發出乳白色的光……”
江眠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從未聽過江平陽以這種口吻對他講話,像是傾盡了一個父親的溫柔。
“我一生無妻無長,無兒無女,始終醉心研究,見了你第一面,卻鬼使神差地把你抱起來了,”江平陽微微笑著,“好冷啊,那麼小,那麼冷。我當時也傻了,竟覺得,是不是太冷了,所以你才啼哭不止?於是我就赤手去捂你,想要暖和你的身體。”
他頓了頓,彷彿在回憶當時的場景,須臾嘆息道:“那一刻,奇異的景象出現了:你躺在我手上,鱗片漸漸退去,側臉的鰭也慢慢變成了人的耳朵,那條小小的魚尾,居然也逐漸分化成了兩條人的腿……我瞠目結舌,簡直快得像是做夢,等我回過神來,你完全就是個人類的嬰兒了。”
四周寂靜無言,法比安的質問怨毒且震驚:“你……你怎麼會是人魚?!”
江眠咬牙道:“閉嘴。”
“在這之前,我一直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可看了這一幕,我竟有一絲懷疑自己。我知道,我應該把你交給西格瑪的,無論是出於職責,還是出於對未知事物的好奇,我都應該將你標記為一個珍稀的實驗體。”
老人低聲說:“我還是猶豫了,因為那一瞬的,靈魂相觸的感覺……你為我變成了人類,差不多就是我的孩子了,我怎麼忍心讓你在無菌實驗室裡長大,再去忍受數不清的殘害?兩種念頭在我心裡來回拉扯,最後,我決定拍下石書的影像,把它連同搖籃一起摧毀,並且謊稱你是我從海邊撿來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