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昨晚模糊不清的夢境,他徜徉在溫泉一樣的洋流中,瞥見海底是如此富饒豐産,他因此大快朵頤,吃了又吃,用了好一頓海鮮豪餐。
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那股暖呼呼的飽足感現在還在他的胃裡發熱。江眠無法形容眼下的感受,他坐在濕潤的空氣中,大腦神清氣爽,四肢輕盈,骨關節靈動,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力氣。
就像剛才一樣,他急匆匆伸展手臂的後果,就是把一件質量很好的襯衫給扯破了。
他知道,有些時候,精神世界的變化,是可以深刻且深遠地反應在身軀上的。難道逃離研究所鐵掌鉗制的後勁真有這麼大,竟能讓一個體弱多病的人脫胎換骨至此嗎?
江眠想不通,他抿緊嘴唇,舌尖抵住牙縫時,探到了一股隱隱的腥氣。
嗯,我是在睡覺的時候把嘴唇給咬破了,還是……
江眠困惑地深深呼吸,只感到黏濕的微薄水霧,順著鼻腔舒適地逸入。
說來也奇怪,待在濕潤的環境裡,他真的十分愜意享受,不過,看著被褥和床鋪的幹燥程度,這種離奇潮濕的持續時間似乎並不長久。
是拉珀斯做的嗎?
他找到自己的拖鞋,把那件陣亡的可憐襯衫搭在椅背上,先開啟抽風機,然後披上一件睡衣外套,開啟房門——
“我的天!”
江眠睜大眼睛,驚詫之情溢於言表。
水汽飄散成霧,霧氣又凝水珠,將整個走廊,以及走廊遠處的室內建築全部濕漉漉地洗了一遍。比起外面霧湧雲蒸的盛況,江眠房間裡那點濕意實屬小巫見大巫。
他急忙關上房門,踩著拖鞋,在能見度不足十米的白霧中摸牆行走。這些都是幹淨的水,江眠知道,它們有種清澈的,讓人安心的溫柔氣息,還沒來得及在濾水系統中加入研究所特配的消殺劑,也來不及對他造成面板紅腫的過敏傷害。
一路上不見警衛,只有江眠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這時候,他忽然聽到了隱約飄渺的歌聲,從遠方撥開雲霧,如絲如縷地飄蕩而來。
江眠不能用專業的術語來評判這歌聲的優劣好壞,想來人類的判斷標準也無權界定深海人魚的歌喉,他只能說,那曲調是自己從未聽過得古樸優美。它簡潔得如同一根線條,白牆上的一個黑點,可正是因為簡潔,它蘊含的情感同時袒露無遺,像古書舊傳中那顆啟盒視之的心,叫人明明白白地看著一汪碧血。
這是拉珀斯的歌聲,他似乎在呼喚著什麼……
他於濃霧間穿行,露珠凝結,打濕了他的睫毛和面板,衣物逐漸吸足了水分,牢牢地貼在身上。江眠穿過空空蕩蕩的廳堂,腳下光滑如鏡的金屬地板,此刻便如晦暗的雪面,一走一個腳印,繼而腳印也慢慢為涼霧重新覆蓋。
在路途的終點,江眠看到了高坐在露臺上的人魚王嗣。
他垂下金眸,深邃邪異的面容上,竟透出一種奇異的天真茫然之情。拉珀斯袒露著寬闊而結實的肩膀,健碩的胸膛和手臂,水珠在他光滑濕潤的面板上閃閃發亮,那沉重的魚尾彎曲成流暢的弧線,每一枚純粹如子夜的鱗片都耀爍著鑽石的火彩——江眠不得不為這個分心地盯著瞧。人魚振動鰓紋,一邊低聲哼唱,一邊梳理著他濃奢的長發,它們就像漆黑漫卷的活蛇,在他鋒銳的尖甲中扭動。
這一幕實在是又詭譎,又迷人。江眠看著看著,神情卻變得有些奇怪。
他輕咳了一聲,走過去,站在下方仰視人魚。
“拉珀斯?”他試探著輕聲問,“你……你是不是在模仿……呃,你是看了《小美人魚》嗎?”
一個晚上過去了,拉珀斯從那些人的記憶裡消化了更多有用的部分,察覺到江眠快要醒了,他只能依依不捨地溜出房間,再找時機拉近和伴侶之間的距離。
他點點頭,鰓紋翕動,歌聲沒有停止,他咧嘴一笑,露出鋒利的白牙:“我扮演的,不好嗎?”
“什麼鬼?”江眠笑了起來,他輕快地爬上樓梯,小心地坐在拉珀斯身邊,感覺身上有用不完的勁,“你為什麼要演這個?”
他輕輕捏了捏拉珀斯濕滑的長發,“那只是個童話故事,不是現實裡的人魚。”
“不是嗎?”拉珀斯疑惑地看著他,“一個地位高貴的雌性,利用大海和風暴的力量,擊碎船隻,使看中的獵物落水,再選擇,有利於她外表的偽裝方式,用聲音,去捕獵靈魂伴侶……我覺得,很合理。”
也可以作為我的求偶參考——倘若人類眼中的人魚,就是這麼吸引自己的伴侶的。
“這怎麼……”江眠失笑,“你真的看了!可是你不覺得,那個動畫裡有很多不切實際,或者說,有很多人類自吹自擂的部分嗎?比如人魚公主冒著被鯊魚撕咬的風險,去收集餐具叉子,還把一些海洋垃圾視如珍寶……之類的情節?”
哇,江眠停下來,頭暈目眩地想,哇,等一下,我的確在和一條貨真價實的人魚王嗣談論人類創作的童話電影,沒錯吧?
拉珀斯端坐不動,他的長發倒是蠢蠢欲動地遊弋起來,試圖從另一側包圍江眠:“既然她的靈魂伴侶,是人類,那麼,就可以說通。”
他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凝視江眠:“因為是他喜歡的,習慣的,所以,人魚也會去喜歡,去習慣。這是本能,是天性。”
江眠的心髒漏跳了一拍,拉珀斯的眼眸就像融化的蜂蜜與黃金,被他認真地看著,總會無端生出燃燒的錯覺。
他用手背擦了擦發熱的臉頰,低聲問:“那你有靈魂伴侶嗎?”
拉珀斯說:“我有……”
不好,珍珠還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隱含的人魚血統,我要是這麼講,會不會扼殺成功求偶的可能性?偷偷摸摸蔓延過去的黑發一僵,拉珀斯猛地急轉彎:“……還是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