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他不是野獸,”江眠斟酌著說,“我的意思是,他有獸性的那一面,但也有人性的那一面。我不是不害怕,他如果真想要我的命,我就算穿十套,穿二十套,又有什麼用呢?只不過,要說我從過去的事中吸取了什麼教訓……那就是你對待外界的態度,同時決定了外界回饋給你的態度。”
他低聲說:“你像同類一樣待他,他也會將你視作同類;你像野獸一樣待他,就不能指望他為你藏匿獠牙和利爪。”
江眠低下頭,臉頰有點發紅,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他不習慣這樣。
泰德沉默了一會,喃喃道:“還好我沒有連到實驗站的通訊路線上,這些話不會被法比安聽到。”
江眠笑了笑:“謝謝。”
走近觀測室,泰德替他刷開了全金屬的大門,遞給他一個微縮通訊器,江眠朝他點點頭,便徑直朝著人魚所在的地方走去。
囚室的六重水閥確保了每日一次的清潔水源,此刻,人魚正在牆壁邊遊曳,似乎在調查著什麼。沉重的鎖鏈已經被他弄斷了,瑟縮在角落裡,便如幾條堆疊在一塊的蟒蛇死屍。
江眠抽空瞥了眼高處的視窗,裡頭人影綽綽,正俯瞰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努力去忽略這種被當成實驗品觀察的感覺,小心爬上臺階。
將通訊器安置在側耳的位置,江眠按捺住內心的忐忑,對著水面輕輕叫道:“……嘿。”
拉珀斯早就知曉了有人來的動靜,只是懶得理會,此刻,一聽見江眠的聲音,他的耳鰭就像電打了一樣,猛地抖了抖。
【你來了?】拉珀斯甩動強勁的魚尾,擺脫了鎖鏈的距離限制,他委實快如利箭,轉瞬便上升到了江眠眼前,只跟他隔著一泓清水的距離,【你好,毛毛,小人類!】
這太近了!遭遇人魚懟臉式的突襲,江眠嚇得跌坐在地,差點窒息。他嗆咳了好幾下,躊躇了一會兒,才拘謹地湊過去,把手慢慢放到投食口邊上。
“嗨,你好?”他試探著問,“這些天……你還好嗎?”
實驗站一片嘩然,正在心中為江眠抓緊祈禱的泰德也瞪大眼睛,張口結舌地望著下面。
“實驗體……真的認準他了?”有人喃喃地說。
“下一步,給他下一步的指示!”
人魚好奇地伸長手臂,用指尖去輕戳江眠細長的手指,盡管隔著橡膠手套,江眠還是感到一點冰涼的濕意,在面板上蕩開敏感的漣漪。
這麼近,他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魚的骨關節更粗大,手指更長,黑色的尖甲鋒銳無比,指縫間的蹼膜則是如煙似霧的深黛色,宛如氤開的水墨。
這時,耳麥嘈雜一響,傳出實驗站的命令。
“現在,測試種類不同的餌食對實驗體的影響。飼育員,請……”
江眠還沒來得及露出厭倦的表情,拉珀斯就動手了。他的手臂砉然破開水面,濺起的清波如霧,尖尖的利甲分毫不差地捏住江眠的通訊器,靈巧地將其撕了下來。
江眠:“?!”
他眼看著人魚的兩指略一交錯,如同撚一撮酥黏的香灰,一下便把橢圓立體的通訊器碾成了薄脆的金屬長片。
沒了礙事的東西,拉珀斯收回手,探出一顆腦袋。要說成年男人可以往這裡面塞進半個肩膀,那麼對於人魚而言,恐怕只能做到露個面了。
江眠又是驚,又想笑。作為回報,他也扯下了自己的頭罩,被汗水津潤的黑發沾在面頰上,他的肌膚暈染著濕漉漉的紅暈。
【你受傷了嗎?】拉珀斯問,雪白的尖牙在淡色的薄唇下一晃而過,【他們弄傷你了嗎?】
人魚弄壞了通訊器,意味著江眠暫且不用服從實驗站的指令,盡管被監聽仍然是在所難免的,可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江眠坐到地上,稚拙地比劃手勢,繼續雞同鴨講的相處模式:“你有沒有事?我聽說,他們用強酸,還有……”
橡膠手套妨礙發揮,他就把手套也拽下來,放到一邊,在空中撚出細長的線狀,“嗯,子彈……”
拉珀斯一動不動地凝視他,人類的眼睛,使他想起許多個倒映著夜空的海面,那時明月與諸星都還不曾遠去,最黝黑的波浪裡,漾著雨水和露珠的澤光。
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紅撲撲的臉頰、柔軟的粉色嘴唇……他的氣味溫暖而放鬆,彷彿暴風雨後,破開雲層的第一縷陽光,也像某種繽紛的,甜蜜的果類。
沒有恐懼,沒有憎惡,他只是……只是快樂,僅此而已。
江眠慢慢降低了音量,直到話語完全熄滅在舌尖。人魚的目光太認真,太專注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狩獵的習慣,當他看向某人某物的時候,總是全心全意,不留一絲餘地。
他臉上發熱,實在不好意思跟拉珀斯的金眸對視,只得將眼神放在人魚水色淋漓的空白面板上,假裝心無旁騖,被那閃爍著細碎鱗光的表象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