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梅雨天被吹散,那人脫去風衣,一雙手自上而下,在他後背一寸寸遊走,伴隨著驟雨擊窗的聲響,潮水漫上來。
酒醒後,回味這個夢,他神魂顛倒痛不欲生。究竟要怎樣,才能跟葉之南迴到從前。
該說的話都已說過,在天空藝術空間地下停車場偶遇,視線交錯,那仍是一雙明亮的眼睛,不似夢中的迷離。由這一分鐘起,他開始計起春風秋雨間,但葉之南對他的態度沒有任何變化,那顫著聲的懺悔,葉之南聽過就算。
秦崢過問了幾句:“被‘很好的朋友’捅了一刀,一般人是受不了,但聽你說的她,不像一般人,我想去會一會。”
他悶然飲酒,杯中見了底才說:“是捅了好幾刀。他接受警察調查期間,最器重的徒弟自殺了。假如他在外面,可能勸得動。”
秦崢連說了幾聲你你你,末了說:“你換人喜歡吧。我家老頭最近又換女朋友了,你學著點。”
跟葉之南破冰無望,他只覺前路盡灰。夏至之死是其中一件事,但一件件事疊加起來,堵死了回頭路。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栽培秦崢上。平安夜,秦崢和女朋友約會,他回英國,入住一幢六百多年歷史的酒莊。
剛認識夏至那時,正趕上平安夜,藏家推薦了莊園附近的這個酒莊,它是拜占庭風格,藏有無與倫比的佳釀。
他喜歡威士忌和葡萄酒,拽著葉之南在酒莊徜徉,天黑了他才想到落了單的夏至。兩人一路尋去,夏至在壁爐前專心夜讀,是一本微生物學家的著作,講解從棚架種植到葡萄釀造技術的全過程。
剛去劍橋時,偶爾他會在冬夜讀詩,關於相思的詩句像爐火一樣燙人。經年後,思念的人就在身旁,他側頭看葉之南,火光潑得滿室皆亮,映亮那雙眼,仍是他15歲時遇見的天外之人。
這一年聖誕節,他回到酒莊,磋磨著冷寂的冬。有一夜又做了夢。夢裡他21歲,提著烈酒邊走邊喝,但還是冷,冷到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幹脆躺下來喝。
落雪是幾日之前的事了,雪變得很硬,像兒時被母親擁抱的記憶。寒風似耳語,一陣陣刮過,他想聽得清晰些,但四肢被凍得更木。
刺骨的寒冷裡,他被抱起,來人的體溫灼然,太陽神一般的身體。他勾住那人的脖子說:“我一直在愛你。”
那人低笑,敞開大衣,溫暖地包住他。清醒後,壁爐裡噼啪作響,他想起21歲時那個求死而又懦弱的自己,哽咽不成聲。死的若不是夏至,是他,會否有人追緬悼念他?
曾經有,而今不會有了。那促膝夜話的往日似夢黃粱,不複再現了。在又一個渴念的夢後,他聯絡了倫敦西郊的一傢俬人俱樂部。
在他的劍橋歲月裡,替他找人的這傢俱樂部記錄了他的喜好:東方男人,個高且端正,穿白衣。
他訂的男人提前到了。眼熟的高挑俊朗型,白襯衫熨得一絲褶皺都沒有,像葉之南每次登上拍賣臺的莊重。他欺身而近,那男人對他笑,但眼裡的獻媚之色一覽無餘,他頓感索然,讓男人走了。
夢境和酒精,才能把那個人帶回身邊。他在倫敦度過新年,很偶然的,他在酒吧和程約翰重逢。
程約翰在跟人玩骰子,沒怎麼變過,但眼神有點散了,想必是酗酒成疾的緣故。
女人們遞酒,程約翰接過,不期然看到他。他混混沌沌地望住程約翰,那一個個糾纏的夜,洶湧而至。程約翰走來,捏住他的下巴問:“看清楚,我是誰?”
他的酒氣噴到程約翰臉上:“約翰。你是約翰,我第一個男人。”
吻落下來,他偏過頭躲開,感到無盡空虛。程約翰帶他回住處,他依然活得粗枝大葉,租住的公寓沒幾樣傢什。
他自小就被母親教導,人不體面是最崩毀的事,然而有的人甘願一輩子快活地崩毀著。
他給過程約翰大把的錢,很多人都給過。在唐莎為葉之南傷心時,他把程約翰當成替品,塞給了唐莎,唐莎也給過許多錢。
程約翰用指腹按著他的喉結,迫使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問:“你妹妹好嗎?”
對不起,不會再把你當玩物。越來越緊的壓迫,使他窒息,如釋重負地墜入黑暗裡。剛跟程約翰相識時,他是很喜歡這件事的,如今卻無以為繼。
淩晨落了雨,陽臺上堆著幾叢滴著水的大紅花。他在程約翰枕邊放下一張支票,足以買下這處小公寓,雖然他清楚程約翰只會拿去揮霍。
睡著的人面容天真,如同幼童,他吻了吻程約翰的長睫毛,推門離去。那幾年,你是我的糖,但能治我的,是一顆清苦的藥。
去機場的路上,雨下得很急,還密,他開了窗,讓一絲雨氣鑽進來。英倫多雨,在劍橋時,他和葉之南總在這樣的雨天漫談,漫飲,但一切都過去了,無論雨落雪飛,葉之南的生活和他無關了。一次次接機送別,高速公路兩旁的樹木和建築物,都和他無關了。
玫瑰灰色,出自《荊棘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