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是仇恨,是嫉恨。他長久地靜下去。秦崢忽然問:“你跟她說過你後悔了嗎,你有沒有讓她知道?”
他搖頭,秦崢就拿父母的事舉例。獲贈那棟花園洋房後,吳曉芸幾次讓兒子給秦望的營養師送去食材:“我問了醫生,這幾種對他的胃有好處。”
秦崢叫她自己去:“你以前還咒他猝死,說他死了,錢都是我倆的。”
吳曉芸沒好氣:“是氣話不行嗎?”
秦崢說:“你在裡面一年多,渣爹換了三個女朋友,你倆複婚沒戲。”
吳曉芸說:“我現在有的是錢,幹嗎要複婚?既然你爸讓我知道,他對我有過感情,那我得了點便宜,就賣賣乖,讓他知道我也有點心。”
秦崢對他說:“這兩口子以前感情那麼差,也能重新走動,你和那女人肯定也行,你想個辦法道歉。”
他所有的舉動都在賠罪,但葉之南置若罔聞。他認為多說無益,但秦崢逼他去說:“我剛去看心理醫生的時候,心裡嫌丟人,別別扭扭不說話,但說了就說了。現在事無不可對人言,自在得很。”
他不是無畏少年,但一日日在天空藝術空間出沒,並沒有想象的難堪,那麼,說一席想說的話,能不能換得葉之南一顧?
太難啟齒,足足幾天後,他才覷到一個時機,走進葉之南辦公室,直奔主題:“我一直想向你道歉,為了……那所有的事。阿莎是咎由自取,但她是我妹妹,我幫不到她,才遷怒你,不是存心想讓你也坐牢。但是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你給我時間,我會彌補。”
他說話時,葉之南始終只看電腦螢幕,但秦崢的心理醫生所言極是,人要直接地表達情緒。他不管葉之南有沒有在聽,一口氣說完,再等候葉之南發落,但葉之南不看他,撥出內線電話:“合同有點問題,過來一下。”
明確無誤的逐客令。他臉上發僵,訕訕地出去了。葉之南從沒對他疾言厲色過,剛才也沒有,但葉之南本身不是那樣的人。
他在天空藝術空間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但還不到中午,酒館未開,開了他也喝不下。
胸口被堵住,他快喘不過氣來,開著車漫無目的弛過雲州的街。正午時分,他被淩亂的心緒帶到一條狹長的巷子口,26歲的生日,他在這裡度過。
雲州是千年古城,老城區的樹木都有年頭了,整條街被梧桐樹籠罩,沁涼幽靜,恍如舊夢。猶記得那天是陰天,他在路旁停車,沿著梧桐樹尋找那家隱在巷子深處的私家館子,迷了路。
葉之南在和店主談事,沒回訊息,他把電話打給夏至。夏至說:“您看到一棵廣玉蘭就向左轉,門前開著白玫瑰那家就是了,我和老師在露臺。”
他說:“我不認識廣玉蘭。”
夏至頓了頓,說:“就是荷花玉蘭。”
他顧名思義,找到了那棵開花的樹。一望見像荷花一樣大而挺立的花朵,他就明白了夏至語氣裡的驚奇:“您怎麼會不認識?”
他當然認識。他收藏的古代工筆畫裡,木蘭科屬的植物是常見的元素,但在明代以前,木蘭和玉蘭統稱為木蘭。
葉之南送出的生日禮物是一件吳鎮山水圖。吳鎮是元四家之一,畫作歷經千年遞藏,鈐滿了歷代收藏家的印章,他甚為喜愛畫中的清曠野逸之趣,葉之南特意叫上夏至為他講解。
難忘那日在露臺談論古畫的情形。這次他沒預約,服務員很為難,但老闆認識他:“是葉老師的朋友,給您做兩個廣東菜?”
露臺客滿,他在二樓的亭子間坐下,入目是老闆從世界各地搜羅的舊物,從17世紀歐洲的陳列櫃,到民國時的雕花窗,他像坐在錦灰堆裡,深深地埋下頭去。他的道歉字字發自肺腑,除了一句。他不是出於惱意太甚,才幹出那些事,而是醋意難當。
事到如今,盡皆枉然。午夜,他從“貘”回到貝斯特大廈,坐在床頭,跟葉之南原先那張工作臺相對,門外響起動靜。他扭頭,葉之南徑直輸入密碼,走了進來,身穿一件玫瑰灰色的風衣。
19歲時,他從名著裡讀到“玫瑰灰色”,有過廣闊的想象,25歲時,他從品牌寄來的新品畫冊裡發現了它。它接近於幹枯玫瑰色,但更沉靜些,是將暮未暮的天光裡偶一得見的顏色。
他和葉之南互送過不少禮物,但沒送過服飾。他心裡有鬼,擔心太過曖昧,捱到快年底,扯謊說幫相熟的銷售員完成年度任務,包了幾百萬的服飾送給親朋和客戶,其中有件風衣看著很適合葉之南,就拿來給他。
風衣比他少年時那件絳紅色的更美,初春時,葉之南穿上了。那天他主動把唐莎叫來,他知道妹妹熱衷偷拍葉之南。
唐莎在社交網頁上發布照片,他一張張存下來。再一次見到葉之南穿它,卻已是在這心灰意冷的靜夜。
葉之南走到工作臺前坐下,冷然問他何以不回家,卻困守於此,他所有的心思都藏不住了,瑟縮難言,只一味去看那張讓他渴慕的容顏。
已經這樣了,還能怎樣呢,他不怕失去了,既然失去是註定的事。在被徹底避開之前,他想強求一個吻。
他大步走近,按住那人的手,俯身吻上。旋即,他秘而不宣的情意得到回應,他被吻住,纏綿熱吻密密落下來。他的手攀上他的肩,以唇舌承接,像承接一場暴烈的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