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尋章聽到簾後佛珠輕碰,似是有所顧忌,便適時地為其遞去臺階,說:“周卿有何為難之處,不妨說說。”
蕭尋章乍然開口,反倒令他們一驚,而後又鬆了口氣。攝政王於廟堂之上久不參其事,還當此次仍會淡漠應之,若是如此,便順理成章地扼制了他的權勢。
然而世家也心知必不可能如此,若他是這樣一個容易拿捏的人,怎麼值得他們特意挑了庶妃廟一事來逼他開口。
蕭尋章上次敲打就是借了庶妃廟一事,打得世家傷筋動骨,直在背後罵其目無倫理,紈絝膏梁。如今他們便要在同一事上扳回一城,蕭尋章茍不與之爭,豈不白費了辛苦籌謀。
周珂躊躇半晌,難以啟齒的樣子。戶部下度支司的計相鄧易走了出來,說:“太後,王爺,此事為臣之分內,還請容臣稟告。”
蕭尋章挑眉,替太後開口道:“鄧卿請講。”
鄧易說:“往歲祭祀,準備三牢禮樂,都是度支司周轉。再有年關將至,皇宮上下修繕報賬,地方官員入京述職等,具由度支司支出。若今年要趕在冬至之前修築完攝政王的庶妃廟,只怕是......“
蕭尋章聽明白了,這是拿沒錢在搪塞他呢。他說:“哦?往年為太後新修佛堂時不見叫苦,輪到為我的母親修廟倒是難如登天了。”蕭尋章唏噓道:“看來我的面子還是不如皇嫂大啊!”
鄧易愈發恭敬,說:“王爺何必妄自菲薄,不過是請您寬宥則個。”
蕭尋章更是一副好說話的樣子,說:“自然是可以寬宥的,要我寬宥到何時呢?來年開春?後年隆冬?還是——下位計相上任?”
鄧易面色不變,說:“王爺莫要說笑。既已在建了,必不會讓王爺苦等。”
蕭尋章說:“原來這就叫苦等了。那計相可記得,庶妃廟是何年打的地基?”他的聲音驟然狠厲起來:“——是元和元年!”
他一字一句地怒道:“元和元年打了地基,現已是元和四年了。太後的佛堂都從無到有了,我對你們還不寬宥嗎?!”
又一道聲音插了進來:“風塵女子怎配與我佛相提並論!”
蕭尋章斜睨過去,是禦史臺的長官,他嘲諷道:“鄙人不過風塵女子所生,也配柳禦史出言指點麼?”
禦史臺職在監察,與上位相爭才顯得他們政績卓然。一時間,那些小禦史們是真心不忿也好,是落井下石也罷,紛紛開了腔,恨不得將蕭尋章批成十惡不赦的千古罪人。
朝堂上烏煙瘴氣,蕭尋章卻都充耳不聞。他招來侍立一旁的辛公公,遞過去份摺子,說:“讓皇嫂先別念我佛了,看看這個。”
盛知錦展開摺子,一眼掃過去,指節無意識攥得發白。這是一份自元和元年以來,各類財物流水的單子。有修繕皇宮的,有修築廟宇的,有的在鄭都,有的在地方,無一例外的是,每一條後面,都載著某某與盛三七或是四六分成的數額。至於這個“盛”,是盛知錦還是盛氏,已經不再重要了。
簾子後面穿來揉皺紙張的聲響,堂下吵得厲害,無人注意到,蕭尋章卻是聽得一清二楚。他暗嗤一聲,又優哉遊哉地在紙上寫了幾筆,複遞與了辛公公。
辛公公膽戰心驚地再次遞到簾子後頭,盛知錦接過紙張,開啟來看,這次上面只寫了三個字——平襄路[2]。
盛知錦重重地拍在雕花盤鳳的紫檀椅扶手上,纏在手腕上的佛珠與之敲擊出清脆的響動。蕭尋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分神聽起堂下爭吵到何處了。
禦史臺道:“楚王出身本就不堪,得以修建庶妃廟不感激涕零也就罷了,竟還咄咄逼人,真是目無禮法!”
樞密院一直在為他爭辯,然而皆是武將出身,實在是不善言辭。樞密院道:“你們本就答應了要修的,事兒沒辦成怎麼好意思要王爺感激涕零的?”聽得蕭尋章只想扶額,修好了你們可替我感激涕零去吧。
蕭尋章看向剛剛說話的小禦史,問他:“你要我感激誰?我又目無哪門子禮法了?”
被攝政王點了名,小禦史始料未及,磕磕巴巴地說道:“自......自然是天地祖宗。你一意孤行要將出身風塵的生母入廟,將太後置於何地!怎麼不算目無禮法!”
如此直白地忤逆當朝攝政王,倒也並非是他英勇或莽撞。只是若他因勸諫死於這位紈絝無禮的攝政王之手,他便會從籍籍無名一躍而上至名垂青史,而攝政王此生聲名狼藉,再也洗脫不得。他料定蕭尋章只要不是頭腦發昏,便絕無可能下此狠手。
蕭尋章確實不會同小禦史計較,他轉向龍椅後帷幕,問道:“太後不願去祭拜長輩嗎?”
朝堂在蕭尋章開口時便已靜了,他們聽到幕後傳來太後的聲音:“祭拜長輩,天經地義。”
蕭尋章滿意地看向眾臣,說:“太後都發話了,還是快些讓長輩入廟的好。耽誤了祭祀,才是有違禮法。”
蕭尋章點了鄧易,說:“至於錢麼,你們能為太後的佛堂修得那麼快,自然是有辦法的,對吧?”
鄧易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眼前情形,他也只能咬牙應是。
朝堂寂寂,辛公公又欲掐著嗓子喊:“無事退朝——”
蕭尋章卻又發了話,他含笑說道:“辛公公,急什麼?朝中一團亂麻,瞧瞧這滿堂仕宦,連腰間玉帶都分出個涇渭來。卻辨不清何為禮法,我身為監國攝政王,整頓官風,也是分內之事啊。”
堂下世族百官回想起元和元年蕭尋章之舉,臉色逐漸精彩紛呈了起來,看得樞密院眾人暗道解氣。
[1]為武者,知天知地,勝乃不窮:《孫子兵法》。
[2]平襄路:本文的地方行政劃分主要參考了北宋,最高一級是“中央”,就是前面提過的鄭都。次一級是“路”,相當於現在的省,平襄路就是這一級的。再次一級是“府、州、軍、監”,相當於現在的市,本文這一級的地名都會用“府”字結尾。最末一級是“縣”,就跟現在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