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沒來由的感覺,很快被殿內的亂象驅散。
……
半個月後。穀雨時節,浮萍生。
大宮女程安轉動僵直的脖頸,不慎吸進一口夾雜苦澀藥味的水汽,嗆咳起來。她起身撩開紋繡幔帳,露出以花椒塗壁呈現暖色的牆面,開啟碧綠的窗戶,讓苦澀的藥味散去。
一個小宮女盯著爐子沒注意到她的動作,默算著時辰差不離,把陶罐中的滾燙藥汁倒進敞口玉碗中。
程安伸手端藥,叫小宮女攔住:“仔細燙著姐姐的手。”說著用鑲銀玉碗蓋封口,放進紅底黑漆的木盒中。這繪有鴛鴦比翼鳥圖案的漆盒共有兩層,小宮女又在第二層放上一碟子果脯,有紅的、黃的、發黑帶烏的醃梅子,還有糖漬楊梅。
這才提起來交給程安。
程安接過來,出茶水間的門,脫鞋走進前堂,以免弄髒鋪滿整個宮室的毛織地毯。前堂開敞明亮,四面張掛有帷帳。她走到內室門口,自有小宮女打起簾子迎她進去。內裡一架木胎彩繪屏風擋著外人朝裡頭窺探的視線,繞過去便能瞧見一名膝蓋納於憑幾下,打扮光鮮的圓臉少女,正低著頭繡荷包。
不遠處的榻上半倚著一名著貼身單衣蓋絲絨薄被的女子,銀盤似的臉蛋,柳葉樣的眉毛,櫻桃小口,瓊瑤鼻兒。正是椒房殿的主子,天子正妻陳皇後。
阿嬌頭上纏著白繃帶,沒入烏壓壓秀發中。神色懨懨的,把捧在手裡的書丟到一邊。
程安跪坐榻旁,將食盒放在卷耳矮幾上,扶起阿嬌:“主子,該喝藥了。”
阿嬌接過來,試過溫度剛剛好,一口氣喝了。
一開始她沒法自己喝藥,都是程安一勺勺喂她。那滋味簡直了。
程安:“您吃一顆蜜餞甜甜嘴?”
阿嬌搖頭拒絕,宮裡的蜜餞果子有一樣算一樣,全部甜得膩人,又粘膩糊牙。她不喜歡,寧可用清水漱口。也是中藥極苦帶怪味,不比現代各種可以吞服的藥片方便。
一旁繡荷包的宮女見狀,悄無聲息地放下手裡的活,走到外頭,端進來一盞略微有些渾濁的飲子。
程安蹙眉問:“這又是什麼?”
圓臉宮女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膳房進獻的蔗汁,說是甜而不膩,清香適口。最重要的是不沖藥性,適合咱們主子用。”
所謂的蔗汁就是甘蔗榨汁做成的,屬於剛在貴族中興起的一種飲品。此時的中原大地還沒有甘蔗製糖之方,主要的天然甜味劑是蜂蜜,人工製成的甜味劑為飴糖,兩者都屬於昂貴的調料,並非普通家庭能夠品嘗之物。
紅糖、冰糖、白砂糖通通沒有,更別提手機、網路,整日待在室內養病實在百無聊賴。
“這個好。”
阿嬌接過來喝了。
這副身子二十二歲,擱現代剛剛大學畢業,青春正好,放在古代卻是嫁人多年。阿嬌在心裡嘆息一聲,合上眼假寐。
從後世穿回來的她,深知自己的未來。
漢武帝陳皇後,以惑於巫祝罪名廢黜,退居長門宮,幽閉至死。
沒穿之前,她的見識侷限於時代之內,只看到因自身的嫉妒成性,導致皇帝表弟和自己漸行漸遠的表象,出身的高貴令她養成驕橫的脾氣,又相當自我,對政治的敏感度不高。跳出局內,在現代社會投身過一遭的她。從史書中看到的是隱藏在皇後身份之下的權力博弈,以及愛情和政治雙重失敗的註定結局。
即使她看明白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這並非只取決於她女子的身份。
漢朝不同於後世,自高祖時呂後起,後宮女子幹政是常態。她們的權力一般來源於丈夫,不過帝王的寵愛是最虛無縹緲之物,要想獨掌大權,最佳莫過於從兒子手中奪得權力。
這一代表人物,便是當今的太皇太後,她的外祖母。
阿嬌的親舅舅景帝在位時,老太太的一舉一動時刻影響著天下局勢,說句權傾朝野不為過。如今劉徹即位兩年,卻未親政,足見老太太的權柄,真真是壓在孫子頭頂上的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