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萬歲爺以前是很愛帶著太子爺胤礽、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同下江南的,他們兄弟三人那時的感情也很好。尤其是康熙三十八年之前,那時母妃章佳氏還未病逝,每每想到那段少年歲月,胤祥的記憶裡便彷彿蒙上一層楊柳色的春光。
康熙三十八年時,他剛剛滿十三歲,頭一回跟著萬歲爺下江南,車駕從永定門駛向南苑行宮,在那裡稍作休整後向南進發,他第一次看到了京城外的人間。
泰安州、瓜州和常州還有些北方的宏闊景象,一路行至江南,到了無錫和姑蘇便完全是另一種風物人情了。南巡的隊伍在江南待了很久,他至今記得姑蘇接駕壯觀場面,在籍的紳士耆老都去了,官民扶老攜幼,歡騰道左,滿河道拉著杆子橫幅,絲綢做成的黃幡隨風飄揚。
臨幸駐蹕的行宮選在七裡山塘街上,雖然是很闊的一處府邸,修葺得也很精緻繁華,但江南的種種到底透著小巧秀麗,那行宮便也不夠那樣多的隊伍居住。幸好只在姑蘇留七八天,萬歲爺自然要一處單獨的院落,餘下眾人便只能擠一擠。
阿哥們分在臨著圍牆的一幢二層小竹樓裡,樓上約是被府邸先前的主人用作書房。胤祥和胤禛同在西側的耳房內搭了臥榻,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雖然窄小,但對著窗外的千百竿翠竹掩映,倒也別有一番江南情調。
時值春夏之交,又是潮濕的江南,夜裡漸漸下起了細雨,夜裡難免霧躁。胤祥有擇席的毛病,這到姑蘇的頭一夜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好容易等天色微亮,雨也停了,他換過便服,輕手輕腳地推開竹舍的窗。
視窗正對著隔壁的院子,不知是哪位大人的私宅,滿地青綠被夜雨洗得更幹淨了,鴛鴦瓦下種了棵很高壯的杏樹,淡藍的晨霧裡都是青草和杏花的氣息。樹邊搭了個鞦韆架,眼下正一晃一晃地,一個不過十歲的少女夾著本書,叼了個包子走過來,拿衣袖擦去鞦韆上半濕的露珠,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一邊大口吃著包子,一邊翻動手中書冊。
那一瞬間,胤祥有些震動。
其實紫禁城裡有許多少女,他的姐姐妹妹,汗阿瑪的後宮嬪妃,還有總是穿一樣衣服梳一樣發式的宮女。可眼下,卻是他第一回 見到生於長於皇宮之外的女孩子,她頗有漢風的衣服和麵容,翻書頁的瀟灑行動,甚至啃包子的貪食神態,對於胤祥來說都是那麼的新鮮有趣。
少女身姿並不算纖細,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搖蕩於她紫灰縐紗滾邊窄袖褙子上,閃出耳邊一粒小小的明珠的光澤。她的臉容很靜,鼻尖下巴都很圓潤,眉眼像個年畫娃娃一樣可愛,面板像最好的瓷器一樣潔白透明。
風吹過來,少女抬眼看頭上的杏花樹枝,於是一整個院子的葉子都倒映在她眼中,帶了點幽異的綠,又一陣風吹過來,她方伸出一雙手,拂去書頁上的落花,光柔而安定。
胤祥怔住了,他第一次感覺到一種不同於滿族女人的美麗。
他看得呆了,以至於一整天都心神蕩漾。好在這日萬歲爺忙於帶著大臣和太子體察民情,周知吏治,並沒怎麼留意自己正值青春的十三子。
等到了接風晚宴上,那從小便把他視為親弟弟一般的胤禛頗為擔憂地問:“老十三,今兒著了什麼魔?怎地魂不守舍的?”
胤祥搖了搖頭,“昨夜沒睡好罷了。”看四下無人,又湊到四哥耳邊低聲問:“四哥可知道隔壁院子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胤禛瞥了他一眼,“好像是蘇州知府常文韜的私宅,怎麼了?”
胤祥到底年少,當著四哥的面,心裡頭更是放不下包袱,“我今兒起得早,看見隔壁院子裡有個小丫頭在蕩鞦韆。”
胤禛這會二十好幾了,房裡已有了兩位側福晉,看看幼弟這情竇初開的模樣,立馬懂了,笑道:“你放心,我明兒就去託人打聽打聽常知府家中有幾位千金。”
皇子想知道個事再容易不過了,何況人人皆知常文韜老爺家裡有個軟萌可愛的小姑娘,當晚訊息就遞到了胤禛耳邊。等到了夜裡放帳子時,胤禛將一張紙條塞到坐在雕花竹窗下的胤祥手裡,笑著叮囑道:“自己看吧,我先睡了。”
胤祥手心裡出了汗,將折成豆腐幹大小的紙條慢慢展開來,對著案上的豆火細看。
原來那少女正是常文韜家的千金,家裡只有她一個姑娘,又是正妻所出,頗得寵愛,當地人都稱她“常大姑娘”。
這位常大姑娘也算是姑蘇的稀奇人物了,年前失足落了水,救上來後差點沒挺過去,等養好之後,性情也像變了個人一樣,好讀書,好問問題,更好同人爭辯,又是常說出一些驚世之語,懂得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識。
胤祥匆匆看完,怡然一笑,心頭更添了幾分好奇,這一夜翻來覆去地過去,到了第二天清晨,他又推開窗往隔壁院子張望,只是那少女卻像一現的曇花,不再出現了。
他倒也不氣餒,守在竹窗邊觀望了數回,卻始終未能再見到那常姑娘天真而頑劣的身影,直到端午龍舟競渡那日——
常姑娘竟出手相助,將他一條脫臼的胳膊給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