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那日的早晨又下起了連綿的細雨,妙玉還是頭回入宮的打扮,擎著傘上了騾車。到了宮外,依然是排著隊進神武門,眼下只剩下五十來個人,從西二長街低頭經過時,夾道兩邊站滿了有意來探看的宮女太監,她垂著眼,目不斜視地站在隊中,按著順序一路往前走。
欽安殿前的漢白玉石階又高又長,梁公公站在最上頭,念著名字的就按次序獨自走進殿門裡。
捲棚的簾子上繡著象徵著多子多福的番石榴花,妙玉排在最後一列,腳快要站麻了,前頭進去的秀女,有捧著一朵花哭喪著臉出來的,有握著香囊喜滋滋出來的。
妙玉開始揪心起來,從雲空師太病逝到現在,似乎冥冥之中有個指引,讓她站到了現下的位置裡。她不知命運會將她引向何處,但九子奪嫡中牽一發而動全身,或許一個小小的改變,便能借力讓十二釵逃脫厄運。
終於梁公公唸到了她的名字,“正白旗戶部尚書兆佳馬爾漢之女兆佳妙玉,年十八。”
她提口氣,抬腳邁進去,欽安殿內外都鋪著氈毯,踩進去軟綿綿的,屋子裡很靜謐,只聽得見自鳴鐘的聲音。滿屋裡陳設都鋪著明黃的軟羅,簷下掛著朦朧的竹簾,照出上座裡的五六個人影,眼光一齊掃過來,坐在正中的是萬歲爺,陪坐的大概是以佟佳貴妃為首的妃嬪。
一位娘娘開了口,聲音很雍容:““聽說你就是二選上那個把落花貼在紙上的?”
“正是臣女,”她按著嬤嬤教導,冷靜從容地叩拜下去,“兆佳氏恭請萬歲爺吉祥,恭請諸位娘娘安康。”
“起來吧,”康熙頷首,“兆佳尚書的閨女啊,把頭抬起來,給娘娘們瞧瞧。”
她站起身,微微垂著眼,小心拿餘光看坐在上頭的人,康熙大帝八歲登基,這會已是五十五歲了,身量挺瘦削,神色威嚴,倒沒什麼皺紋,白淨的容長臉,頰上微微幾點麻,坐實了他小時候得過天花的傳言,而娘娘們都穿著吉服,頭上插滿金鈿,錦繡堆裡的人兒,讓人看不清面目來。
方才那位娘娘含笑道:“這姑娘看著不錯,綺年玉貌,行止也沒得挑,就是衣裳穿得素了些……”
另一位娘娘開口了,聲音很耳熟,妙玉一回想,便認出這是元妃娘娘,省親時曾在櫳翠庵裡拈過香的。
“那壓襟子的念珠串倒是配得好,整個人倒有些仙風道骨似的,我看和前頭秀女比起來,很是清麗脫俗。”
那串鶺鴒香念珠有些眼熟,康熙大帝細細瞧了她一會,然後轉了轉手上的核桃,“讓人出類拔萃的不是外表,是內裡的氣韻……留牌子,賜香囊吧。”
妙玉有些懵,飄飄然接過了小太監遞過來的香囊,下意識地跪謝了,然後抽了魂似的走踏出欽安殿。
梁公公站在滴水下笑呵呵看著,她住了腳步,幾道聲音從後面的朱門裡飄出來。
“……兆佳姑娘形容不俗,家世也好,若是賜給那些個閑散總室,反倒埋沒了,”是元妃的聲音,微微笑著,“阿哥所裡還有好幾位尚未婚配的阿哥,年貌才情相當,這也算是留在咱們自己家裡了。”
這話一出,幾位娘娘都跟著附和,畢竟康熙後宮充盈得很,誰都不希望再來一個有力競爭對手。
“愛妃說得很好,果真當得起賢德妃的名號,”康熙說,“如今朕的幾個皇子裡,老九、老十、老十三和老十四尚未娶親,剩下的太小了,下次選秀時再指婚才合適……愛妃們覺得,指給哪個皇子妥當哪?”
妙玉渾身一激靈,彷彿被釘在了原地,梁公公走到跟前來,壓低了聲音:“姑娘請吧,萬歲爺和娘娘們議論姑娘前程呢,後頭的話,可不能再聽了。”
妙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福了福,出了欽安殿,走出順貞門時還沒回過味兒來。前面秀女的手帕子一揚,腕上金鐲子閃著吸引人的光,妙玉這麼淡淡一眼掃過去,背後卻起了層細密的汗珠。
走在她前面的秀女不是別人,正是頭選那日量體時,因小拇指短了一截而被請出圍房的姑娘。
腦海中似乎有什麼串聯到一處了,她轉過頭,拉著唱名冊的小太監偷偷問:“公公好,打聽個事兒。”
銀錠子塞進手裡,又是剛被留了牌子的兆佳姑娘,小太監此時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了,躬了躬身子,“姑娘盡管問吧。”
“漢軍旗包衣薛府上送來的寶釵姑娘,為什麼沒進大選呀?”
小太監撓著頭,五百多個秀女呢,他咳不記得薛寶釵對應著哪一張臉,名冊子翻了兩遍,才道:“薛姑娘啊,頭一回入宮便被刷下去了,就在此處……唔,尚儀局姑姑記錄她小指短缺,不合格,那就是量體一關沒透過呀!”
妙玉望著前面那個嫋嫋遠去的身影,明白了。
她先前以為兆佳尚書將小月換成自己,已經十分膽大包天,而那位秀女背後的權勢更加滔天,這麼明晃晃地作弊,無異於高考時頂了別人的姓名。
薛家先前也草菅人命過,打死馮淵,搶走香菱,可真到了更有勢力的人跟前,他們也不過是隨隨便便就被替換掉的棄子罷了。
只是可憐了寶釵,苦苦準備了這麼些年,卻被莫須有的汙名踢了出來,依著她的性子,雖不會傷心欲絕,但這樣的苦楚,怎能輕易咽的下呢!
紅牆金瓦巍峨而連綿地向天際延伸,就連落著雨的渾濁蒼空也變得格外澄淨。妙玉往宮門前站定,挺了挺後背,手指觸碰壓襟的那串鶺鴒香念珠,徐徐吐出一口氣。
既然要嫁皇子,那麼便選她唯一見過面的,也是這場驚波駭浪裡結局相當完滿的,十三爺愛新覺羅胤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