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頭一回被人這麼打量著,彷彿是一個精美的物件兒,正在被衡量價值幾何,難免有些不自在,過了片刻,那公公點點頭道:“從廊下繞個彎,到圍房那邊去吧。”
她納了個福,花盆底輕巧穩當地踏出步子,順著廊廡往圍房裡走,一邊拿眼角的餘光往後頭的隊伍裡看,卻始終沒看到寶釵的身影。
是有事耽擱了?還是已經上圍房裡去了?妙玉有些納悶,但不管怎麼說,以寶釵的容色,萬不可能連頭選都過不了。
不過在《紅樓夢》裡頭,薛寶釵一直想被選為公主侍讀,可這事一直沒成,書裡連個蛛絲馬跡都沒留下,沒人知曉寶釵到底是什麼緣故,才留在賈府做了寶二奶奶。
妙玉晃了晃腦袋,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些瑣事。
從秀女堆裡走出來。天黑透了,紫禁城地廣人稀,院中只有一株高高的桑樹,被風吹得亂晃,金燦燦的燈籠照在硃色的宮牆上,貼出她單薄的影子,竟有幾分鬼魅。
還好順著廊廡一轉,便看見兩三個嬤嬤侯在房門前,她在門口等了一會,後頭方來了幾個秀女,嬤嬤們忙把門簾子一掀,道:“現在人少,趕緊的吧。”
不多不少,剛好六個,一齊進了圍房。房裡先前都打通了,縱深很長,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十來個嬤嬤看穿戴比外頭的嬤嬤講究些,袖子高高挽起,手裡都拿著尺子,站成了兩豎列,中間留下一個剛好每次足夠透過一人的通道,妙玉明白了,現在就是流水線體檢了,而流水線的終點,則被屏風和布幔緊緊圍起來,裡頭點著晦暗不明地燈籠。
眾秀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想當頭一個,體檢而已嘛,妙玉倒是不怵的,索性走到第一個嬤嬤跟前。
那嬤嬤拉著她的胳膊,拿尺子比劃比劃,又跟裁衣裳似的,量了肩膀到臀部,臀部到腳底的長度,連三圍都一併量了,最後讓她把裙擺掀起來,原地走兩步轉個圈,看到是個齊全人了,這才點了點頭,穩妥地指著屏風,道:“過去吧。”
後面的五個秀女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才都大著膽子走到其他嬤嬤面前。
“那姑娘膽子可真大……模樣生得也很好!”
“方才點卯時我聽著了,那可是兆佳尚書府的姑娘!”
“哦?這麼秀氣,生得像個江南女子似的,我還以為是包衣奴才家的呢!”
“小聲點,可別叫人聽見了,尚書家裡的,萬一成了主子娘娘,當心有你果子吃!”
門簾子又掀開了,幾個女孩子咬著耳朵,被嬤嬤眼睛一瞪,立刻垂著眼不敢說話了。
面前的宮燈縈縈亮著,妙玉深吸一口氣,踏入那團朦朧的光圈。
教引嬤嬤先前跟她說過,這一關便要驗正身,進了那屏風之後,只有一個嬤嬤,那嬤嬤可就厲害了,多少也是尚儀局的頭三號人物之一,甭管你往後做到了多高貴的主子娘娘,這一關都要打她手底下過的。
正此時,後面不知哪個秀女,天生短了截小拇指,先前藏得挺好,在嬤嬤的尺子面前露了底,被請出了圍房,哭得撕心裂肺的,“你是哪個宮的嬤嬤!我……我阿瑪會給你好看的!”
妙玉一怔愣,腳下的步子就慢了些。
“姑娘進來吧,沒什麼可害臊的,”屏風裡的嬤嬤發話了,語氣卻是出乎意料的溫柔,“這次都瞧齊全了,往後必定不叫姑娘吃虧。”
妙玉“噯”了一聲,轉過屏風來,眼前地上擺了個好大的黃梨花木衣服架子,嬤嬤站在宮燈旁邊,生得眉目和善,“衣服都脫了吧,旁人看不見的。”
她點點頭,很爽快,先把那鶺鴒香念珠摘了,安放在一邊的小幾,再就跟學生時代擠大澡堂一樣,囫圇地把衣裳全脫了,搭在黃梨花木架子上。
她轉過身看向那嬤嬤,哪知嬤嬤眼神兒很奇怪,看也不看她一眼,反倒惶惑地盯著小幾上的鶺鴒香念珠串子。
“嬤嬤?”妙玉試探著問。
“我走神了,”嬤嬤不好意思地笑了,提前燈籠往她身上照看著,這一看,又驚嘆了,忍不住伸手觸控,“姑娘生得真好,皮肉這樣細膩,肌體這樣玲瓏!”看上去纖細苗條,卻不像那些幹瘦的人,說是玉碾就雪堆成,也不為過。
“過了,姑娘回去等最後的大選吧,”嬤嬤有些不捨得地縮回了手,看著妙玉穿上衣服,將念珠掛回胸前,又忍不住添了句,“這念珠真是好物件,也很配姑娘,可千萬好好戴著。”
妙玉點頭納福,出了圍房。第一關和第二關都這樣無驚無險地過去,她按著指引,從另一條路繞出了神武門,車把式仍在那候著。
不言不語地上了騾車,還是那麼一悠一悠地慢慢往尚書府裡走,她索性癱倒在柔軟的坐褥裡,纖長手指繞著念珠串下的光潔流蘇,陷入一種考完試後的徹底放鬆中。
夜深透了,離日出大約還有兩個時辰的光景,京城上的夜空烏雲密佈,忽得一聲震天驚雷,下起無邊無際的瓢潑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