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放下酒杯,抿著嘴笑:“常姐姐前兒不是還說,讓我多吃瘦肉蔬果,少吃這些糟的鹵的。”
妙玉打哈哈:“且應個景兒,吃一回又有什麼什麼要緊的!”
她給自己撿了塊柳蒸的勒鰲魚,只有肚腩一小塊,顫巍巍油潤潤的,順著咽喉熨帖滑入腹中,才心滿意足地笑道,“咱們強身健體,本就是為了品嘗更多美食呀!”
“常姑娘,常姑娘。”
忽地對面炕桌有人叫她,聲音不小,一桌人赫然靜下來,不知發生何事。
妙玉愕然看過去,那人卻是寶釵,也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望過來,語調仍是剋制持重的:“你……怎地吃肉飲酒?”
妙玉有些愣,扯著嘴角一笑:“我……我且是帶發修行,並未戒除葷腥呢。”
一旁黛玉將筷子往桌上一按,不輕不重地張了口:“寶姐姐也太小心了,且不說常姐姐如今沒戒葷……今兒只是在寶玉這裡,又是年節,桌上坐的都是自家人,你不說我不說,又能有什麼幹系!寶姐姐偏偏這麼一問,豈不是叫常姐姐和咱們生分了?”
此話一出,滿桌人都笑了,連連嚷著“不生分!不生分!”寶釵也忍不住笑了,遠遠隔著炕桌伸過手來,把黛玉腮上一擰,“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可再沒見過更伶俐的了!”
黛玉偏過頭,只把腮幫子一鼓,讓寶釵擰了個空。妙玉在炕桌下輕輕握了握黛玉的手,表示感謝。那邊寶玉忙說了個薛大爺白日鬧的笑話,將一桌人注意力岔開去。
吃得正酣,忽見寒風兒穿堂過,門簾一掀,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一臉焦急,小跑著進來。
“茗煙快脫了外衣來吃酒!”寶玉不管不顧,伸手便去扒那小廝的風帽。
“噯喲喲我的爺!”茗煙一邊伸手按住自己的帽子,一邊湊到寶玉跟前咬耳朵,“前門上來了一位爺,看那架勢金貴著呢!眼下老爺都歇下了,璉二爺又不在家,只有請您出去迎客啦!”
寶玉喝得發蒙,眼有點兒斜:“什麼爺?金貴爺?我不認得。”
茗煙急得跳腳,看向鳳姐兒和李紈:“兩位奶奶,這可怎麼辦吶!”
李紈悶悶道:“爺們的事自然爺們去辦,我們不好出面的。”
鳳姐兒雖因賈璉不在家而一整晚意興闌珊,聽了這話反倒來了神氣,亮著眼問:“那位爺長什麼樣?架勢有多金貴?可報名號了?”
茗煙吮唇思索片刻:“他說自己姓章,沒報名號,帶了七八個隨從,手裡抱著些玩意,都用綢緞裹著呢……看打扮像是個旗人,夜裡風大,燈點不明的,我湊合看一眼,那位爺可稱得上是儀表堂堂,眼神兒特亮,我像是被他一眼看光了似的!”
寶玉好像只聽清了最後一句,指著茗煙哈哈大笑起來。
鳳姐兒最有主意,眼骨碌一轉,起身將寶玉從炕上拉起來,喚丫頭來灌了碗濃濃的醒酒茶,找一件大襖給他穿上,囑咐道:“寶兄弟,外頭那爺只怕是宮裡頭的,關乎老爺和咱家前程,你雖不樂意這些,今晚可要千萬打點精神,好好迎接。”
寶玉聽了這話,渾身一激靈,僵著膀子往前院去了。
一時間房內沉寂下來,眾姑娘吃得有些發醉,東倒西歪地睡在炕上,鳳姐和李紈兩個人絞著帕子在房內走來走去,伸著脖子張望,卻不見寶玉回來。兩人急得一時無法,只好派了個小丫頭去前院打聽。
過了好半晌,那小丫頭才回來,笑道:“奶奶放心罷,寶二爺將客人迎到了正廳上,茗煙守在那,悄悄與我說,不打緊的,寶二爺和客人正說得投緣呢,可別擔心了。”
鳳姐和李紈鬆了口氣,想著寶玉一時半會回不來,這夜宴可以就此散了,便張羅著讓婆子丫頭將姑娘們送到各自房中。
妙玉和探春住在一處,自然同路,只是今夜探春頗有雅興,此時喝得星眼朦朧,貼身大丫鬟侍書親自來接,攙扶著走在前頭。
妙玉先前在自己屋裡吃了晚飯,夜宴時只意思意思,斟了一盞,因此不覺昏沉,只感到酒氣有些翻湧,雙頰略滾燙,喉頭火辣辣的,被深冬的夜風一吹,登時神情氣爽,索性一個人留在後面,踢踢踏踏地隨著性子漫步兜風。
府裡四處是抄手遊廊,大紅的燈籠點上,皆是一樣的瓊樓玉宇,看不出有什麼區別。妙玉搖搖擺擺,緩過神來時,已不知自己走到何處,屋子裡都是黑洞洞的,沒有點燈,四周一個人也沒有。
她站在一處花燈下頭,有點失措。四周張望一圈,只見西邊有間抱廈還亮著光,忙提著腳步往那邊走。
還沒走到跟前,抱廈的門卻被人從裡頭推開了,一個俊朗挺拔的身影從光亮裡走出來。
妙玉愣住了,這輪廓身段她很眼熟,織金的箭袖閃著低調光華,袍上的四爪蟒暗紋若隱若現,空氣中飄過來的,是淡淡的、寺廟裡慣常供著的煙火香氣。
人走得近了,約是看見廊下陰影處站著一個姑娘,也猛地住了腳,停在階上。
妙玉只覺得酒醒了,是猛地醒過來的。她定在那兒站了一會,那人就這麼靜靜看著她,彷彿在弘慈廣濟寺初次遇見那樣,如山一樣的壓迫感,在羸弱的蠟燭光下,帶著江海一樣的無邊溫柔。
他沒有說話,她忽地感覺有點窘,一扭頭,悶悶往來時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