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遠遠山上舍利閣上傳來一聲鐘鳴,從頭頂上敲下來,悠然向蒼茫的人間四散開去。
妙玉微微一怔,再轉回頭來時,方才那阿哥卻不知什麼時候走開了。
她有些詫異,四下張望,只見雪光皎潔,廊廡幾丈之外便是西配殿,朱紅的殿門半開,從此處望過去,切好能看見殿內案上奉著一尊金身菩薩像,寶相端正莊嚴,眉目柔美明豔,蘊含無盡說不清道不明的慈悲。
“姑娘,”綠杯在她身後悶悶地說,“那位爺已經走了,咱們也趕快走吧。”
妙玉“嗯”了一聲,今日經歷好幾遭事,叫她有些恍惚,還是把正事辦了回牟尼院要緊。當下定神理了理衣裳,帶著綠杯快步繞過廊廡,往大雄寶殿裡走。
殿內香煙嫋嫋,一眾王公貴女皆眉目虔誠,跪拜禮佛。小和尚帶著妙玉進側室,住持明凡大師放下手中木魚,起身相迎。
妙玉頷首,唸了句“阿彌陀佛”,喚綠杯開啟提盒,說明來意,“叨擾大師,這是我師父雲空師太命我送來的。”
那明凡大師倒是不慌不忙,先仔細看了妙玉一眼,又飛快打量了那隻裹在素錦裡的金嵌寶石藏經盒,然後面上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妙玉眨了眨眼,有些不明就裡。
“爾非此間之人,此物亦非此間之物,”明凡大師將提盒蓋好,遞還到妙玉手中,“今日姑娘攜了它來,便是完成它使命了,姑娘只需將其收好便可。”
住持大人到底修為高深,竟看出她非此間之人,她有些吃驚,定定看著明凡大師。那大師也不願多說,坐回蒲團上敲木魚去了。
妙玉細長手指在紅木手柄上撫了撫,淺淺一鞠躬,便往殿外走。綠杯愕然地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麼。妙玉只搖了搖頭,笑道:“既然大師說了,咱們上柱香便回去吧。”
走到山門下時天都亮透了,早課結束,外面官眷往來,比先前多了不少,妙玉四處張望,寧榮府的車馬還等在道旁,卻沒看見寶玉黛玉等賈府眾人,更沒見到那好心幫她的阿哥的身影。
正要上轎時,一個穿綾羅的婆子雙手插在衣袖裡,笑嘻嘻晃悠過來。
“姑娘好,我是伺候榮國府太太的,”那婆子齜嘴一笑,“方才薛家大爺沖撞姑娘,我們太太都看見了,讓我過來跟姑娘賠個不是。”
妙玉微微頷首,心下有些不快,既然看見薛蟠方才行徑,為何當時不出手阻止,反倒在事後才派個婆子來道歉?顯然不是誠心的。
她慢慢抬眼看那婆子年紀模樣,估摸著不是周瑞家的,便是林之孝家的。
那婆子似乎沒料到妙玉如此冷淡,連一句客套話也不願說。渾濁眼珠子轉一圈,便笑道:“方才聽姑娘的丫頭說,姑娘是位帶發修行的居士,姑娘如今住在何處?”她攥了攥手,擺出一點兒豪門的神氣,“……我也不是愛打聽,只是我家太太素愛禮佛,便差我來問問姑娘,可願意進府一敘?”
妙玉聽得明白,心下一算時日,便想通來龍去脈。
如今正是臘月,元妃娘娘要在次年正月十五日到賈府省親,大觀園大概已經蓋好,那櫳翠庵如今正空著,賈府上下正著急忙慌地從江南買戲伶子、小尼姑、小道姑呢,按照原著劇情,這會是要請她進園子。
她面上仍是淡淡的模樣,心下卻噔噔敲起響鼓。
看來,該來的命運到底是來了。
雪早就停了,朔風吹城,胤祥牽著馬從弘慈廣濟寺後山下來,寺內的香客們還在彼此道著“虔誠”,馬蹄敲擊在山道上,聲音清脆得像刀棍交鳴。
他一路恍惚地向雍親王府去,路上行人漸漸多了,他卻覺得人聲逐漸渺茫,像跪在西配殿裡所聽到的嗡嗡念經聲。
“十三弟想什麼呢!”官道上迎面過來一匹烏黑的駿馬,馬上那人生了一張深沉厚重的面相,此刻向他展露出少見的笑臉。
“四哥!”胤祥欣喜地揚了揚眉頭。
那馬上之人正是四阿哥雍親王胤禛,剛從府中出來,迎面便撞上了魂不守舍的十三阿哥,遂笑道:“先帝爺善結佛緣,如今萬歲爺倒對佛道之事深惡痛絕,雖說弘慈廣濟寺裡的金身菩薩是你母妃奉獻隨身簪耳衣飾鑄成,你每逢大日子便去燒香,也算是盡心,卻從不敢多耽擱,只是今日為何晚了?”
胤祥溫潤地垂下眼眸,調轉馬頭,心中一閃而過的是那站在廊廡下眉眼淡漠的女子。
“替母妃多唸了一卷經,耽擱了。”
他既不願意說,胤禛也懶得追根刨底,溫聲笑道:“走罷,到了巳時便要啟程去暢春園,你又是隨行皇子之一,還不快回阿哥所收拾收拾。”
胤祥迎著風朗聲一笑,又恢複了那種叫京城無數少女掛念在心的瀟灑神態:“早就收拾好了,此刻只等四哥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