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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究竟是怎麼死的呢，這麼突然？匆忙上路的陳功一直想著這個問題。陳功想，老頭大概是得了什麼疾病去世的吧？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去過，這幾年老頭的身體肯定是垮了，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歲月不饒人。想到這點，陳功不由得一陣心酸，陳功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是老頭一人既當爹又當媽把姐姐，陳功，陳功妹妹三人一個個撫養長大，嫁了兩個女兒，供陳功大學畢業，能完成這幾樁任務在陳功看來簡直是英雄的壯舉。陳功想，我自己是辦不到的，至少是目前，不說別的，自己這麼大年紀了，連一個女人都還沒找到，和區志華已日行日遠，結合的初衷雙方早就清楚已不可能，就等著時機到了再捅破那層窗戶紙。
陳功想，現在家裡肯定是哀樂哭嚎一片了，因為母親去世時他已記事，那場面還記憶猶新。在農村，結婚和死人是大事，何況人一生只死一次，而婚結了還可離，離了還可再接。在他大學畢業後，老頭就動過再婚的念頭，但後來看到陳功只是在外‘到處找幾個工打打’，老頭又把這個心思掐滅了，說等陳功能夠‘找一份吃國家糧’或‘有保障的安穩工作’後再考慮個人問題，但直到老頭去世，陳功也沒能給老人家這個機會。陳功想，我是個罪人啊。
老頭沒說陳功也知道老頭想結婚的物件是誰。那位大嬸陳功認識，只是不太熟。事實上，陳功對家鄉人除了幾個至親外，都不太熟悉。因為家處山溝中，陳功上初中起就因路途遙遠而不得不長年累月在外住校。多年來，陳功其實對自己的家鄉很陌生。在外住校一住就是一學期，雖說其間偶爾也回個次把，但也只是在家裡忙急火急地準備一些吃食衣物後立馬回校，不會久留。放假回到家裡，陳功會發現，村裡好多小孩他都不太認識了，雖說這些孩子大多和他一樣屬于姓陳的這一族裡。陳功和那些爺奶叔伯輩的大人們打交道也不多，上中學起陳功就和老頭商量是準備‘讀到底’的。這樣，放了長假，作為莊戶人家子弟的他，也不像村裡的其他的回鄉學生娃一樣下田幹活，而只是在家裡幹點燒飯喂豬的家務活，這種待遇總是引起妹妹的不滿。妹妹小學沒畢業老頭就不讓讀了，理由是‘屋裡只供得起一個男娃讀到底’，而小妹既不是男娃，也沒有‘能讀到底’的跡象，小妹從此在老頭和姐姐的指導下，下地幹農活，在家做家務，併兼起偶爾進城給陳功送糧送物送錢的任務，分配這種任務的時候，姐姐只是說，就當給她放個星期天假出去野一下，為此小妹傷心不已。是啊，當了農民是沒有星期天假的，而你生在農村，你的原始身份就是在土地上求食的農民，除非你有某種機會，如‘讀到底’‘考出去’，早早輟學就意味著早早放棄了這個企圖、甘當農民一輩子。小妹一天天地向一個熟練的農民成長，但顯然是不甘心的，在陳功出去上大學的那一年，小妹說我的任務也完成了，用陳功上高中時用過的包裝起衣物，頭也不回地奔赴遙遠的城市打工，離開農村和土地的背影是那麼地決然。對此，陳功認定對妹妹他也是一個有罪的人。考上大學那一年姐姐也出嫁了，三個孩子一離家，陳功的老爸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光桿(不是光棍，光棍是沒有成過家的單身漢)，不知為什麼，‘陳光桿’從此就成了他在村子裡的大號，陳功後來還思考過這個有趣的問題，結論是，原因不僅是因為只剩一個老頭在家裡，而且是因為這個家的家底已被掏空了。家主要是被陳功掏空的，大姐從小在家勞動，嫁她的排場雖說因為是第一個成家的子女而不小，也只是相當於花銷她自己的勞動成果，而且只是花銷了其中極小的一部分。沒有母親的家庭的長姐如母啊，多年來老頭主外，大姐內外並主，為這個家庭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少女的青春是無價的，就算是山溝裡貧窮的農家少女，她的青春的價值要打個折扣的話，我們不說價值，就說犧牲吧，難道不也是寶貴而沉重的嗎？貧窮的家庭，長年農活勞動對容貌的摧殘，在農村顯得偏大的年齡，這一切累加的結果就是嫁一個雖說還算忠厚(說是無能也許更確切)但家庭條件同樣不好(也許比女方家更糟糕)的，對任何姑娘來說不會有任何吸引力的莊稼漢。因此對大姐，進而對這整個被他掏空了的家庭，陳功都應該是一個罪人。
當然，沒有人認為陳功是罪人，豈止不是罪人，他曾經還是英雄。他當年考上大學帶給這個家庭的榮耀是空前的。整個村子家家戶戶，不管姓不姓陳，都來家恭賀。家裡擺了酒，村長安排了電影，那時的陳功就是一個英雄，因為他是村裡的第一個本科生，用村長當天的講話來說，他‘改變了我們村的歷史’，這個歷史在隨後這些年來被一再更激動人心地改變著，乃至現在山溝裡的文盲家長們也會用‘是否211的重點大學’，並具體到‘是不是熱門專業’來決定是否應大張旗鼓地慶賀子女的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但陳功當年的壯舉無疑是劃時代的。陳功知道，他只不過是中國教育在這個時代的發展自然觸及到誕生他的那個角落的一個産物，這個觸及之後就是瘋狂的擴張蔓延，中國任何事物的發展歷來都是星火燎原，從不及到過度，從不足到過剩。所以，後來的考上大學者均未得到陳功當年那樣的待遇。至今陳功依然記得酒席上鄉親們對他誇贊和對他們家的羨慕：
“這孩子從小就坐得住，天生是讀大書的人上人，不像我們家的那些娃，一個個天天在野地裡跑，天生的勞動坯子。”
“十年寒窗苦啊，這孩子這些年住長校，農村娃在外，饑一頓飽一頓的，比我們這些幹粗活的還苦啊，我們好歹是在家裡能有個飽暖，娃苦熬出來了，受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娃將來當上官了有的福享”
“娃的老頭，以後就是當官的老頭了，這些年的苦沒白受，終於供出來了，再熬幾年就可進城跟著娃享福了”
老頭當時就有點受不了，眼淚都快下來了。是啊，誰都知道，不容易，誰都知道馬上就會苦盡甘來。傍晚宴罷，人們都散去看電影，家裡只有幾個本家的嬸娘幫忙收拾桌椅，其中還有一個外姓人，陳功應該叫張嬸子的，陳功不記得是不是和這位張嬸子的哪個兒子小學時同過學，陳功知道這位寡婦有好幾個兒子，是三個還是四個？至少是三個吧。這是位好強且能幹的女人，一個婦道人家，養活幾個兒子，硬是頂起了門戶，光景過的不比旁人差。她過來幫忙而不上席吃酒讓陳功感到很意外，因為只有本家沾親的婦女才會在廚房裡幫忙，一般道賀村民只坐席吃喝，不會幫忙張羅。後來忙得差不多了，幾位本家嬸娘也把剩菜收拾成一桌她們自己的酒席吃飯去了，但張嬸子還在灶間洗洗掃掃，老頭就說，張嬸子，你忙了一天了，快去堂屋和功娃子的幾個嬸娘們一起吃飯吧，剩下的大丫二丫兩個看完電影回來再收拾。張嬸子說我等會，她們幾個這桌掃尾飯吃完了就回去了，我再收拾妥帖了我會弄給自己吃的，你陳大哥還不知道，我幾時和你客氣過？老頭說，那也好，你們家隨了恭賀禮，你自己不坐席，也不叫個兒子過來坐席，等下弄完了，你把那些沒吃完的肉啊魚的都拿回去給哥幾個嘗嘗，天氣這麼熱，也不能放。張嬸子說，還用你給我說，我早就收拾好了，回去時就帶走，言語間一點客套都沒有。陳功想，看來這嬸子和老頭關系不一般啊，陳功那時正青春旺盛，而且已開始了和高中同窗區志華後來持續了多年的戀情，非常能理解男女相愛的愉悅，並能判斷這兩老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在心裡他想，兩人都老成這樣了，彼此之間有吸引力嗎？是真正的愛情嗎？在年輕的陳功心裡，愛情就意味著雙方彼此對對方容貌，談吐，性格，志趣等等方面的欣賞和愛慕。年老色衰的這兩老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愛慕，都是多年喪偶，共同語言和相互依賴肯定是有的，把他們定義為知己似乎更合適一些。一想到老頭有個紅顏知己，陳功不小心笑出了聲，這肯定得歸咎於他的因沒考上理想大學的理想專業的沮喪心情因鄉鄰的恭維好轉了一點點。但笑聲顯然打擾了兩個正說著體己話的知己，張嬸子招呼陳功過去，來，好孩子，讓嬸娘好好看看。老頭也說，快過來讓你嬸子好好看看，陳功就別別扭扭走到跟前去，心想，我已是大人，搞得像賣乖討好的小孩一樣。
陳功現在還記得，當時張嬸子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另外一隻手伸到他頭上摸著他的頭。他當時想，這可是當孃的舉動，可惜他早就沒有了親娘。張嬸子說了一句令他震驚的話：好孩子，你是個孝子啊!陳功十分不解，一旁的老頭卻說，可不是嗎？旁人都說我供他供得辛苦，他現在一考上，你說我省了多大功夫？要是他不上學，現在到了這個年紀了，我還要給他蓋房，給他討媳婦。如今的年輕小夥哪個還肯老老實實做農活？還得給他謀前程，你看村長陳大個，人五人六的，暗地裡搞的那點黑錢還不都花在給大兒子當兵、轉業後謀差事、送小兒子出去學手藝上去了。他一考上大學，我不什麼都不用管了？等把兩個丫頭一嫁，我算是熬出了頭。
張嬸子說，是啊，你快到頭了，我還不行，四間瓦屋是拚了老命蓋起來了，四個兒子還只娶了一個媳婦，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老頭和張嬸子的一席話，讓本來覺得大學考得太次的陳功感到這麼多年的苦功還真沒有白費，心情好了很多。張嬸子後來還說，以後你在大城市裡參加了工作，接你老頭去享福。
老頭說，只要他各人顧好各人，金窩銀窩，我還捨不得我這窮窩。大丫今年臘月就過門，小丫說要出去打工，由她去，她自己能給自己攢幾個嫁妝我的負擔就更小了，打個兩三年工也就到了完婚的年紀。這幾樁事一了，到時候我就光桿一個了，守著這個窩，勞動了一輩子，我自個還養不活自個？我哪也不去，在這裡我不知幾自在，有福之人一生不出遠門。
陳功記得當時老頭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堅定，看著張嬸子的眼光充滿了那個意思，陳功知道，這是老頭在向張嬸子作出某種保證。他想，這兩老肯定早就構思過將來沒有兒女之累後在一起的幸福生活。
可是一晃十年了，這兩老到底沒有往前走一步，而且永遠也不可能走到那一步了。陳功想，老頭這樣走該帶著怎樣的遺憾啊。陳功知道這和自己有很大的關系，陳功大學畢業那年妹妹出嫁，那時就有人開玩笑，“陳光桿，看你能熬著當幾天光桿，就著一起辦了多好，免得我們恭賀兩回”，可陳功畢業即失業，當他無奈南下廣東找工作時，老頭說，“你別聽旁人說這說那的，你一天不落實個正經營生，我心裡一天不得安生，我就算有那個條件，也不會有那個心思，這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想著這些往事，拚命往回趕的陳功心亂如麻，心亂如麻的陳功在曾讀過初中的鎮上下了車，叫上一輛摩的跑了十幾裡到山口，然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再步行十裡山路，趕到已離別多年的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