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的神情:勾著紈絝子弟一般的調笑,眉毛彎彎如新月,眼睛細細若流螢,咧到耳邊的嘴唇好像早春山野間的粉色櫻花,直是輕薄、直是粉嫩、直是叫人想入非非。她會伸出一根指頭,輕輕地戳他的額頭,笑罵一聲:小子,成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
那該是他多飽滿的快樂!
於是,拚卻最後一絲氣力,他決定、不活了!
客店的二樓,跳下去的話,保險死得徹底。可是她卻再次出現在他生命的斷崖邊,以力挽狂瀾的霸道蠻橫地拽住了他如線纖薄的生命。
紫色的、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的華麗服飾並未湮沒她慈悲的本性。
“我給你穿上衣裳好不好?”這句話與當年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初次相遇時的那句“我管你吃飯睡覺,你替我看門幹活好不好”是何其地相似!
她的慈悲自始至終都是謙遜的、平和的,充分地尊重了受惠者的人格,維護了獲益者的尊嚴。
在她面前你會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樣,盡管落魄潦倒,但卻像是曬幹了的草藥,仍舊有著救死扶傷的價值。
他忽地就發起瘋來,為自己的不潔不淨、為與她的出乎意料的再次相遇、為自己剎那開竅的清醒意識。
於剎那,他發現對她的情已在心中深種。
他自知不配、不該、不可以,可是對她的感情卻是殘酷地矗立在那裡,撼不動、鏟不平。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眾生芸芸萬物煌煌,他只愛她一個,只願愛她一個。他的心,只容得下她一個。……
……
“我麼一定要跑出去。……”感受著背後那人深沉的依賴,魚非魚抽著鼻子,大聲地發著宣言,“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可以的話,我會連閻王爺一同買通的!冬月,你不要洩氣。你看老大我,一路走來何曾犯過選擇性的錯誤?我早說過,認識我是你的造化。跟著我混,給個皇帝都不換。還記得不?……”
背後深吸了口氣,帶著潮意地低低“嗯”了一聲。
“想當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到今天,我們不過是少吃了幾頓飯、多跑了幾裡路,有什麼!陽光總在風雨後,黎明終將取代黑暗。心想事成,執念才是人世間最鋒利的武器,無堅不摧、無往不利!……為了自由和光明,加油!”
……
這一聲“加油”在與踏雲和垂青狹路相逢的時候,活生生地憋回到了肚子裡。
“奉主君命,請夫人回去。”垂青嘴上恭敬有餘,兩隻眼卻是緊緊地盯著面前的主人,生怕一眨眼,她又不見了。
魚非魚氣得鼻子都歪了,眯起的眼睛能夾死一頭大象。
踏雲則拉開架勢,以開門見山之勢阻住了三個逃犯的去路。
“外面風寒路艱,實在不是夫人的貴體所能承受的。還望夫人體恤主君深情,早早回去吧。”明知自己沒那本事說服得了夫人,垂青仍然不肯放棄。
魚非魚鼻孔朝天,呼呼噴氣,桀傲地反問:“不然呢?你死還是我死?深情?睜眼說瞎話呢,垂青!我跟他只有仇,哪來的情!趁早讓開,別逼我來個魚死網破!”
踏雲嘆口氣,盡量選擇很柔軟的口氣陳述道:“不瞞夫人,主君這次是下了死命令,命屬下務必要將夫人帶回。主君、真的生氣了,勸夫人退一步,可好?”
“生氣?自然的!面子上掛不住嘛!當我不知道麼?迄今為止,還沒有誰敢違抗他的命令、遑論從他手上三番兩次地逃跑!說吧,別玩兒文藝的,告訴我,他生氣的程度有多嚴重?”到這個時候了,魚非魚的好奇心仍然不死不滅。
踏雲一咬牙,和盤托出:“主君吩咐,就算是折了夫人的手腳,也一定要把人帶回去。”
魚非魚愣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頭湧上一種相當怪異的感受,不是純粹的憤怒,也不是完全地恐懼,不是完全的負面感受,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驚奇、有些受寵若驚的啼笑皆非。
她比誰都懂得“愛有多深,恨有多深”的道理。
“你們主君不會是真的愛上我了吧?難道他不明白麼?強扭的瓜是不甜的。”她不敢確定妖孽的真正心思,但危急關頭,自我解嘲緩釋壓力乃是她的本性。
踏雲和垂青一齊黑了臉,使勁地瞪著她,實在猜不透眼前這位主人的心思。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在開玩笑!這要是給主君聽到了,還不得氣得連隔夜飯都吐出來?
碰上這麼一個混沒正形的,算是一場劫難吧?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直是難以對付!
“愛不愛,最好由夫人親自問,屬下不敢妄議。”踏雲老老實實地說道。
“愛不愛,幹我屁事?他要是肯放我走,我也愛他,愛死他。你們倆可以回去了,就把我這話原封不動地說給他聽。”說著,她大咧咧地抬腳就要往前走。
踏雲寶劍一橫,斷然地否決了她的提議。
魚非魚冷了臉,恨聲責斥:“讓、不讓?不讓可以,我就豁出去一條胳膊給你們。”
轉向垂青,義正詞嚴道:“你欠著我一條胳膊,這事兒有吧?如果我現在跟你要,你會拒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