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已經絞幹了頭發,輕聲問:“王爺,要束發麼?”
舞楓應了一聲,忽然心動,道:“就用那隻烏木鑲銀簪吧。”
侍女不敢有違,即刻取過木簪。心下俱是驚疑不止:殿下自生來便只用金玉為飾,意味著富貴長生。怎麼這一趟回來,驚破天荒地用上了這盡管稀罕卻只作辟邪鎮宅之用的物什?
還有殿下的態度,與以往相比也是大相徑庭。以往每次久別歸來,必定會夜禦二女,按品排序,絕無偏頗。這次是怎麼了?一堆的姬妾,竟沒有一個可心的?這些公文,一定要晚上看麼?出去這麼久,難道就不想麼?……
夜已深,人不定,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寫下幾行批註,舞楓擱下了毛筆,揉著緊繃繃的太陽xue。
一條窈窕的身影輕盈地進到偏殿。一縷清甜沁脾的糕點香瞬間提振了舞楓的精神。
他知道,按照慣例,宵夜的時辰到了。
“這是藕粉糕,加入了桂花糖和蜜餞。蒸時地下鋪了荷葉,因而又有一股子荷葉的清香。這杞棗蓮子羹能夠補血養顏,健脾養胃,安神定神。……”
玉手纖纖,將美食美味一一捧上幾案。
那聲音略顯拘謹,像是怕驚擾了夜色寧靜,更怕亂了他的心神。但是吐字卻粒粒清晰,恍若燕語呢喃、間關鶯語。
她烏發垂地,順滑如絲,飄逸著清雅的荷花香氣。鵝頸粉面,一點櫻桃小口嬌豔欲滴。
察覺到舞楓的注視,美姬越發低垂了眼睛,楚楚若不勝清寒的模樣使得我見猶憐。
近侍瞧得分明,及時地上前稟報:“回王爺,這是聖上新近的賞賜。”
舞楓暗中撫額苦笑:父皇這是唯恐他精力過剩啊!之前的尚未來得及混個臉熟呢,這又有新的塞了進來。如果這是好事,不是應該先盡著聖上享用麼?一股腦兒地塞給他,這叫群臣會怎麼想?這是東宮,不是皇宮!他這太子之位還沒坐夠呢!況且,他經常不在府中,這些女人豈不成了擺設?
左右捧上盥洗的溫水,淨了手,接過美姬遞過來的銀箸,夾起一塊糕點送入口中,略嚼了嚼,點頭道:“甚好。”
左右齊鬆了口氣,美姬更是含笑如花。她端起湯碗,拿湯匙慢慢地朝著一個方向攪著羹湯。她動作嫻熟而溫柔,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清雅的山水畫,細膩好看。
她服侍舞楓用過了晚點,又接過左右呈上來的茶,侍奉他漱了口,最後,親手絞了一條熱手巾,請他擦臉。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美極、妙極。憑著這一套純熟的侍候人的手法,舞楓斷定,她就跟他其他的姬妾一樣,必是經過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嚴謹的宮中禮儀的教導。
實說起來,她們為了他,卻也煞費了苦心。
屈指托起美姬的臉蛋兒,細細審視那小山眉、玉粉面、春水眸、櫻桃口,竟是修飾得無可挑剔。
不知為什麼,他今夜有些不同,總是不肯相信那完美會是絕無瑕疵的。再完美,他也要搜尋出其中夾雜的哪怕一絲一毫的失誤。
天底下,沒有完美。若有完美,便會令天不假年。
曾經,假男人如此振振有詞。當時他只不屑、只不以為然,而今,她的那些瘋言瘋語居然如微雨夜潛,細細密密縈繞於心頭耳畔。
不對,因何又受到她的侵擾了?丟開那敗興的雜念,他現在要……嗯,要發掘美好……
嬌軀微微顫抖,恰似翠篠娟娟淨、紅蕖冉冉香。這樣的欲拒還迎已經讓血性不能蟄伏,加上她似真還假的話,就更加地叫人血脈賁張了:“王爺車馬勞頓,早些安歇了吧……”
腦子裡浮光掠影地,似乎就在不久前,同樣的薄如蟬翼的燭光下,也曾有人如此這般告訴過他:早些安歇了吧……安歇了吧……省得精神不濟有人心疼……
“我若是累到了,你會心疼麼?”輕聲詢問,彷彿那人就在眼前,只是太過於光影浮塵,口氣大了便會給吹散。
“王爺……”美姬心慌地低喚。她聽不懂太子殿下的話,更猜不透他此刻既深邃又空茫的眼神。心疼?這個用詞是不是過了?太子殿下可是當下的大丈夫,戰場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天神帝子,怎可能會有叫人心疼的時候?除非是受到挫折或傷害,但是,這假想是不可能的……
還是,這是殿下的一次試探?可是,試探什麼呢?看她是否堅貞是否有勇氣?試她是善、是惡?試她器量多大、心地多寬?……
一念又一念,如同轆轤脫韁,直直地墜入那深淵。
背上,霎時汗出如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