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性質,太複雜。想要準確地定義她,不容易。她講話顛三倒四,她行事亦正亦邪;她不痴不傻,卻每每地迸出些奇談怪論;她年紀尚幼,卻屢屢能道破玄機、一針見血。他沒有笨到真的以為那“三十六計”之類的東西是她的歸納總結。那個教授她學問的人,必定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大隱高士。雖然她從不承認,但,必定是有那麼一個人的存在的。
他若想排查摸清這一切,就必須看緊了她,一點一滴地挖據、琢磨。這件事,遠比讓她成為他的女人來得更加有意義,也更加地鼓舞人心。
“把你的疑慮都說出來吧。悶在心裡,想必不會舒服。”男女間的感情,果真如戰場對決一般。油然想起她的這句話,會心一笑的同時,微感薄苦: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怎麼會是個昏的?
為他這句話,魚非魚潸然淚下。
自打來到這裡,她舒服不舒服、開心不開心,從來不曾有誰過問過。哪怕是她的娘親桃三娘。太早的自立自強,混淆了她在眾人眼目中的性別,模糊了她的年紀,似乎她生來便是堅強的、萬能的,無需扶持、安慰。是砸不爛的銅豌豆、煮不爛的鴨子嘴、打不折的狗腿子。
而為了掩飾自己詭異的靈魂,她刻意地躲避著四面八方的人,不親近,不疏冷,始終站在界定的安全線外。而事實上,只有天才曉得她是多麼地渴望被疼愛、被寵溺、被承擔、被佔有!
都說眼淚是女人最強大的武器。任舞楓一世英雄,也禁不住為她的涕淚漣漣嬌軀顫顫所折服,柔了眼波、軟了心腸,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這很反常、很不對勁。他沒有忘記,自己一向最厭煩女人哭哭啼啼,也最見不得孩子鼻涕嘩啦。按照常理,此時應該心生不悅、拂袖而去的,可為什麼,還能如此穩如磐石地坐著、安慰她?而且,自己這心裡,還一陣一陣抽筋似的不爽利?
“你的期望是什麼呢?你總的告訴我,我才能確定能夠會替你實現,不是麼?”
哄孩子,當真是勞神又勞力呵!
屏了氣、沉了心、凝了神、定了睛,終於還是把那抽抽噎噎斷斷續續的申訴中給聽明白了。——
“我可把你當作我的男人。……前提是你情我願。……如果哪天你不喜歡我了……看夠了,而我……也厭倦了籠中鳥的生活……你得答應我,放我自由。……假死、改名換姓、李代桃僵……以你的身份地位,沒有辦不成的。……當然,我會守口如瓶,把你我的一切都帶進墳墓裡。爛死為止。……”
果不其然,還是想著要離開。
記得起初,乍聽得這番論調,他很惱怒,直覺得顏面無存。可是,慢慢地,真應了她的一句口頭語:習慣成自然。聽多了,耳朵生繭了,麻木了,此時倒也不覺得有多麼地傷自尊了。何況,她許的是“假如有一天”,誰知道“那一天”是十年後還是百年後?說白了,這丫頭到底還是單純了些,怎麼就忘了事在人為這句古訓了?
心裡瞬間轉過念頭無數。
“依你。”男人的承諾,簡潔而深刻。
她使勁眨眨眼,盡量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發誓?”
沉著地點頭,舉起一隻手,張口剛要說話,忽然,她如兔子般彈起身子,撲向書案,抓過紙筆,咬著筆杆略一沉吟,奮筆疾書。
這是舞楓第一次見她寫字,一手絕佳的小楷,深得前朝衛夫人之筆法精妙,婉然若樹,穆若清風。
衛夫人的真跡,皇宮裡存有數幅。她一個鄉野出身的女子,卻是如何學來的?
趁她用心書寫時,略低了頭打量她。孩子氣十足的長相,尚未脫去稚氣。可是那泰然的姿態、沉靜的表情卻給人一種垂垂老矣無所驚訝的感覺。
他現在在想,再過個一二十年,她會是個什麼模樣呢?洗卻稚嫩浮華的她,會是仙模樣、魅模樣?
可是不管是什麼模樣,終究是出不了他的手掌心。
視線從那小巧的鼻子往下,滑過纖薄嬌嫩的櫻唇,而後是細弱修長的頸項、將來會山巒起伏的前胸、不足一把的細柳腰……
小小的倒也有個好處,可以抓滿把、抱滿懷,揉搓兩下,隨便袖底懷中便能裝下。
將來……
將來她若是敢逃跑,他一定會拿繩兒把她紮成粽子,貼身帶著。不信她會長出翅膀來飛走?
這主意委實不錯,可行!
目光最後落到了她的書寫內容上。不看則已,這一定睛,舞楓倒有些啼笑皆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