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澗木閣中的一面匆匆,熟悉的黑暗再次浮起,湮沒了搖曳的火光與氤氳的茶香。
這一次程危泠來到的是,是一個他永遠無法忘記的時刻——這個風雨飄搖的瞬間裡不再有任何的美好與安寧。
雷雨傾盆,呼嘯的風散不去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
被程危泠緊握在手中的碣陵刀發出不祥的紅光,那道深刻在刀身上的銘文像燒透紙背的火痕,烙印在血與雨中。
程危泠知道屬於這個時刻的自己正在死去,以一種慘烈至極的方式。
而躺在病榻上的伏鐘,看上去並不比死不瞑目的他好上多少。
陷入焦灼的醫官們將一層又一層的藥粉撒在豁裂在伏鐘胸膛上的傷口處,徒勞地試圖止住沒有幹涸之勢的血流。
伏鐘深陷在被鮮血浸透的床榻上,失去血色的臉靠在濕漉漉的枕上,失去焦點的眼睛裡淚水早已幹涸。
程危泠站在無人在意的角落陰影處,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那人在重傷瀕死之際堅持聽完最後一封戰報。
那時的伏鐘贏了戰場,離他的畢生追求無比接近,卻偏偏在程見微這裡輸了個徹底。
等到伏鐘的傷勢趨於穩定,淩亂的床榻被收拾幹淨,殿中的眾人紛紛離去後,程危泠這才從角落的陰影中現身。
他盡量放輕腳步,來到伏鐘的榻前,輕輕將置於外側那隻冰冷的手籠入掌中。
這輕輕的觸碰,竟然讓本該陷入昏迷的伏鐘恢複了一絲神智。
程危泠坐在榻前,抬起伏鐘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虔誠的一吻。
過往的碎片紛飛,程危泠穿梭在淩亂的往昔裡,一幕幕看過他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
在眼前的光影又一次切換後,迎接他的是今生與伏鐘重逢的起點。
陰雨不斷的子夜,一片死寂的庭院,被放在青石板上的紅色襁褓,由死屍娩出的嬰童撕心裂肺的哭著。
他比想象中要早一些來到這裡,此時的屍生胎還未與伏鐘相見。
頭頂的閃電掠過鉛黑的夜空,在雷鳴響起之前,程危泠拔出了沉寂在鞘中的碣陵刀。
刀出必見血,映著寒光的刀鋒落在不停啼哭著的嬰兒額間,就要落下——
與西王母達成的協議中,程危泠並未被警告過不能做出違背已發生事實行為的警告,他身在此刻,不願再看一遍伏鐘為自己受盡折磨直至隕落。
這時的伏鐘還不知道這襁褓中的嬰孩便是程見微的轉世,也還沒有因此而迎來天人五衰的厄運。
若是沒有今世的程危泠,伏鐘一定不會選擇與舊神同歸於盡。
程危泠想,用這張屬於程見微的臉,讓伏鐘心甘情願跟著他回到現世就好。
至於殺了曾經的自己會如何,他再不想多管。
墜落的刀鋒在洞開嬰孩的顱骨前,被一隻手緊握住刀鋒,止住了殺戮的趨勢。
順著刀鋒滑落的血融入雨滴,散成綺麗的薄紅。
程危泠心想自己還是晚了一步,下一秒他抬起頭來,在看到止刃之人時,不由自主松開了握刀的手。
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本該處於這個時間片斷裡的伏鐘。
還未來得及融化的雪,從衣袂上簌簌落下,銀白的長發飄落在微寒的雨絲中,來人如同一隻斷了翅的鳥,在刀刃落下的瞬間跌入他的懷中。
這一次,程危泠接住的不再是豔烈的鮮血,而是一捧只屬於他的雪。
程危泠在摟住那段消瘦的腰時,被對方輕輕按在水痕流淌的石牆上。
冰涼的雨水霎時浸透了他的衣服,而他卻並未在意,只順勢將懷中之人拉入避雨的簷下。
不再遲疑,程危泠探出空餘的一隻手,描摹著那在雪中消弭後便只能於夢中得見的眉眼,然後閉上眼任由攜著雨水與竹葉氣息的吻落在唇上。
他在最初時的那場大雨中,終於抓住了最不願失去的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