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危泠遲鈍地抬起頭,看著一片雪色中一身赤紅的女妭現身在他眼前,她的身後是破開無盡陰鬱的萬丈霞光,另一個雍容華貴的身影立於光中,太過耀目,看不真切。
女妭的手落在他滿是血汙的額角,溫柔擦去血與汗的髒汙,程危泠愣愣地看向她——這是他有記憶以來從未體驗過的,來自母親的觸碰。
在眼前的兩個身影消散之前,一些程危泠無從知曉的舊事就此浮出水面。
原來當初覆滅旱魃一族之事發生的同時還有南正殿的內亂。伏鐘的一個得力下屬被策反,違抗指令欲強斬女妭,待伏鐘控制住態勢時,女妭自知已無法脫身於這場浩劫,在得知伏鐘的真實意圖後,將襁褓中的幼子託付給他,自己選擇自刎於囚牢中。
於是真正的幕後兇手就這樣湮沒於紛亂之中,世人不知其間細節,只知女妭死於南正殿,罪行落到伏鐘身上,而他也從未選擇澄清。
而另一件程危泠曾耿耿於懷的事,莫過於前世伏鐘對於他的見死不救。
現身於霞光中的女人往外走了幾步,在程危泠驚詫的視線中將一切娓娓道來。
在真正的決戰到來之前,兇事已見端倪。
舊勢力忌憚伏鐘的權勢,不敢與他正面相爭,於是將精力盡數落在暗處,派出源源不斷的暗殺者企圖將伏鐘以不見光的方式抹殺。這樣的行徑雙方都心知肚明,卻在明面上依舊相安無事。
刺殺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得手,是在程見微出事前夕。伏鐘在那場暗殺中身受重傷,命懸一線之際勉力維持局勢已是極限,實在無力保全程見微。
“以那樣殘酷的方式死去,我知道你很難不恨。”
西王母憐憫的目光落在程危泠臉上,然後緩緩移向安眠在他懷裡的伏鐘,沉痛地閉了閉眼。
“但他當時若是抓到任何一絲機會,又怎會棄你不顧。”
“……他後來怎麼會撿到我?”
程危泠艱難地開口,問道。
聽見這個問題,西王母悠悠瞥了女妭一眼。
“在你死後,伏鐘與我做了一個交易。他想要死無全屍的你能夠轉世輪回,而我想要我的同族不至於神魂皆滅。你的怨恨難以逾越,但凡你保有記憶與他在一起,也許他會為你動手。為了杜絕這個可能性,他答應我與你永不相見,並且對困在陵中的舊神手下留情。但是你們還是遇見了——”
“因為我作了一個弊。”女妭淡淡地笑了,“我在你出生前夕,俯身到那個意外身亡的産婦身上,讓你們因此重聚。”
西王母無可奈何地嘆氣:“當初我的確也曾想到神族的貪婪不會平息,即使是永世被困在陵墓中,也仍然籌謀著有朝一日重臨人世,讓萬眾再次匍匐在他們腳下,但到底是心存僥幸才不願意趕盡殺絕。他們死不悔改,如此一來,伏鐘滅了他們便成了必然。這人世的平靜來之不易,他又怎會甘心眼看著一切顛覆。”
面對宛如失魂落魄的程危泠,西王母話鋒一轉:“我此刻現身,是想要與你再做一個交易。”
“你有辦法讓他活過來?”這句話讓程危泠遲滯的大腦再度開始艱難運轉。
“我給你一個與他重逢的機會。在未來某一日,你會穿梭回已經逝去的歲月,與他相見。若是他心甘情願與你回到現在,那麼你們就能夠永遠在一起。”
“你要我用什麼跟你交換?”
“自由。”西王母垂首,直視著程危泠的赤如烈火的眸色,“這個新世界依然脆弱,我要你護它永世延續。”
“世上有這個能力的不止一人,為什麼是我?”
“你知道伏鐘一心赴死最深層次的原因是什麼嗎?他自身的存在也令他感到恐懼,因為……這世間不允許再出現新的暴君。我也一樣,所以選擇了隕落。找你是最萬無一失的選擇。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伏鐘做了危害這世間的事,你會如何?”
“不如何,壞事又怎樣。”
程危泠坦誠答道,比起這人世,伏鐘於他更加重要。
“果然。這就是他和你不同的地方,如果你做了錯事,他不會放任。我早已死去,存留於世的僅是一個殘影,無能為力的我之所以選你,是為了達成一個最穩固的均衡。”西王母說,“有伏鐘在一天,你就絕不會走錯路。”
關掉電視,房間裡唯一的聲音被掐滅,程危泠在熄滅的螢幕上看見自己的臉。
要不是失去時的痛苦太過清晰,他會覺得這就像是一個太過漫長的夢,醒來後他們從未重逢,各自遺忘於世界的兩端。
一朝失去比從未擁有更令人難以接受。
在不願放手的執念之下,程危泠答應了那個交易,從此他的刀只為守衛世間而出鞘。
在別離之日的最後,程危泠看見神祇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惋惜。
“如果你真的成功了,請替我帶一句話給伏鐘。”
“活下去吧,就當是替所有死去的志同道合者們,親眼看看付出一切才換來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