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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對對方撒了謊。
楚瑤騙了江母,她說江錚在莊園的時候救過她,代價是等她平安出來後,要幫忙照顧好他的母親和妹妹。她杜撰了故事的情節,將那些容易招人懷疑的部分爛在了肚子裡,她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江母起先並不理解,質疑道:“可你是個軍人!”
楚瑤說:“一碼歸一碼,這是兩碼事,他乾的那些事歸警察管,我管不著,而我欠了你們江家的恩情,就要說到做到。”
可後來,江母發現楚瑤不止一次對著家裡的一本老相簿發呆,說是相簿其實總共也沒幾張照片,江母走過去瞧過幾次——翻到的那一頁無一例外都是江錚的那張照片,也是相簿裡唯一一張彩色照片。
他高中的時候時候學校給拍的,參加籃球聯賽帶領隊伍拿了冠軍,身穿一套大紅色球服,鮮豔張狂,抓人眼球,站在正中間的少年個子最高,露出的冷白面板與周圍同齡男生對比之下顯得有些違和,左勾肩、右搭背,笑得沒個正形。
渾身上下散發的蓬勃朝氣就快要透過照片溢了出來。
而且不止如此。有一天村裡的小孩聚在一塊玩竹蜻蜓,竹蜻蜓恰好就卡在了江家門口的桂花樹上,小孩們個頭普遍偏矮,根本夠不著,江瑩看見了從屋裡走了出來,出現在他們身後,踮起腳將竹蜻蜓摘了下來,女孩蹲下身,笑意吟吟道:“給,你們的竹蜻蜓。”
誰知,這群小孩卻一下子四散開來,一個個抱頭亂竄、落荒而逃,彷彿看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似的,嘴裡嘰嘰喳喳地叫喊著:“她哥哥是人渣”、“敗類”、“媽媽說了,她們家沒一個好人”、“黑心肝”、“喪良心”、“不得好死”,七嘴八舌的難聽詞彙冗雜在一起,清晰得足夠刺耳。
小孩們一窩蜂地跑遠了,但江瑩還蹲在地上,神色黯然,整個人像是失去了生機。
這時楚瑤從屋裡衝了出來,一把奪過江瑩手中那根沒有遞出去的竹蜻蜓,用力扔在了地上,像是還嫌不夠,又用腳去踩。
楚瑤慢慢冷靜下來之後,又覺得自己太不理智,她何必跟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計較呢?他們能知道什麼啊?
是啊,“他們”又都能知道什麼呢?“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江母還坐在堂屋裡,方才,女孩衝出去之前,眼裡一閃而過的痛楚,江母就坐在她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江母毫不懷疑自己對那個眼神的理解是否準確,因為在那一刻,如果面前有一面鏡子,鏡子裡那個婦人的眼神只怕是會和她一模一樣。
她篤定地這樣認為,在那個瞬間她們有著共通的情緒,是不忍、是痛心,是想要維護,是心底竄起一股猛烈的衝動,想要不顧一切地跑出去告訴所有人——就算全天下人都不得好死,他也會長命百歲。
這……不由得讓江母對楚瑤內心的感情產生了更多的思考和延伸,她真的只是信守承諾、報答恩情嗎?
她的職業和身份又怎麼會允許自己對一個罪大惡極、上過通緝令的男人有著更深層次的感情呢?
江母其實對楚瑤也有所隱瞞,她沒有將她翻到的那個筆記本拿給過任何一個人看,而是藏得好好的,誰也不會找到它。
一個是忠誠的軍人,一個是愛子的母親,除此以外,她們還是互相攙扶熬過漫長歲月只為等待一個未知結局的同行者,或者說她們更像是一對在逆旅途中偶然相遇的知音,她們相互依偎、取暖、汲取堅持下去的力量。
儘管對方都是很值得信任的人;儘管在年復一年的相處中她們都隱隱感知到了對方似乎和自己有著相同的執念和期盼,那些隱晦的,無法言說的,旁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的情緒,總能在一個又一個不期而遇的瞬間產生激烈共振,像是在說——你並不孤單,我也相信他,我也在等他回來。
但是她們又極為默契地在無聲無息間達成了一個隱秘的共識——越少人知道,他才會更安全。
很抱歉,這裡面也包括你。
因而,她們從未就此進行過任何一次溝通,她們甚至於很少在對方面前提及這個人,誰都沒有更進一步試圖去捅破這層薄薄的窗戶紙,她們各自守護著各自的秘密,再心照不宣地去守護一個可能屬於兩人共同的秘密。
然而今天,是這兩個女人三年來第一次靠在一起,開誠佈公地談論起那個“他”。
楚瑤捏著信封的指節用力到微微泛白,棕黃色的信封上只寫了寥寥四字——「楚瑤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