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再說當時,不知是誰報了官,官廳的人這時候到了,郭師傅等人拿錢散了工,跟著看熱鬧的人群離開公園,事後聽說這口棺材被遷到別處去了,外頭又傳河神郭得友在荷花池救了幾條人命的事,那倒不在話下,只說當時領了錢往外走,哥兒仨商量著先去洗澡堂子泡個澡,好好搓搓身上的臭泥,出了李善人公園的大門,恰好跟張半仙同路,走到路口遇見一個推小車賣荷蘭水的。
荷蘭水其實就是最原始的汽水,薄荷粉加蔗糖對涼開水,也有人往裡面放蘇打粉,是種極其簡單的清涼飲料,咱也不知道最早是不是由荷蘭人發明的,反正傳到咱這叫俗了,就叫荷蘭水兒,清朝末年天津衛開始有賣的,到民國後期早已經有正經的汽水出售了,國內國外産的都有,可一般老百姓喝不起,仍習慣賣民間自己兌的荷蘭水,喝完是容易鬧肚子,早年間還喝死過人,好處是價格很低,比大碗涼茶還便宜,淡綠色的汽水放在荷花大瓷盆裡,拿冰塊鎮上,看著就那麼舒服,三伏天喝上一杯,清涼止渴,生津解暑,那也是一大享受,眾人在李善人公園荷花池頂著日頭站了大半天,曬得身上流油,酷熱難當,郭師傅就請張半仙和他兩個兄弟,站到街邊喝兩杯荷蘭水,邊喝邊同張半仙議論荷花池群蛙鬥蟾蜍的事,郭師傅說:“這李善人公園我來過多少回了,真沒想到這荷花池底下還有口棺材。”
張半仙說:“這地方有棺材並不奇怪,從我爺爺那輩兒就知道了,他老人家早看出李善人公園形勢不俗。”
丁卯笑道:“半仙是風水世家出身,我們在半仙面前說這些,是聖人門前背百家姓,有點不知道天外有天了。”
李大愣不信小張半仙,說道:“什麼天外有天,我看張半仙是賣布的不預備剪子——扯,李善人公園荷花池下的棺材裡都住進去蛤蟆了,也能算風水寶地?”
小張半仙說:“真不是胡扯,咱這話都是有本兒的。”
李大愣說:“嚯,還有本兒吶?那你可得給我們好好說說,到底有什麼本兒?”
怎麼叫“有本兒”?這也是給說白了,比方你說了什麼話,如果是有根有據,引的是哪本書哪本經,論的是哪段典故,592你能把根據找出來,這叫“有本兒”,說話沒本兒屬於胡扯。
小張半仙說:“抬槓是不是?我張家祖傳三代看風水斷陰陽,泰山不是堆的,牛逼不是吹的,要沒點真玩意兒,我安敢在列位仁兄面前滋出這丈二的尿去?告訴你李善人公園兩旁河岔子多,形勢渾然天成,猶如百足長蟲,頭圓身長尾細,按本兒說這是金尾蜈蚣形,一頭一尾兩個xue,能埋在xue中的人非富即貴,但這兩個xue陰氣也重,容易招引妖邪到古墳中棲身,先前在那挖泥開棺出了什麼事,你們也瞧見了不是?”
郭師傅冷不丁聽到這句話,恰似晴空裡聞聲霹靂,剛喝到嘴裡的荷蘭水噴了張半仙一臉,忙問道:“你剛說李善人公園荷花池下邊……是什麼什麼xue?”
小張半仙以為郭師傅剛才沒聽清楚,那也不至於有這麼大反應啊,他擦著臉,又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李善人花園這個墳是“金尾蜈蚣xue”。
七
前些時候,郭師傅和丁卯到陳塘莊尋訪連化青的蹤跡,雨夜天黑住到破土地廟中,偶然得一怪夢,聽說連化青在什麼金頭蜈蚣的腦袋裡,當時只顧著吃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蜈蚣這麼大,能讓一個大活人在它頭中容身?這時聽小張半仙一說才知道,陰陽風水中金尾蜈蚣形這麼個形勢,那沒準就有金頭蜈蚣xue,看來捉拿河妖連化青,很可能要著落在這個金尾蜈蚣形上。
大馬路上不是講話之所,郭師傅說:“咱平時各忙各的,也難得見上一回,見一回就有好多話想說,不如讓我們哥兒仨做東,請小張先生去澡堂子泡澡喝茶,趁這機會好好敘談敘談。”張半仙大喜,嘴裡還說:“這年頭活的都不容易,平白無故怎麼好意思讓哥兒幾個破費……”假意客氣幾句,半推半就地跟著去了。
老南市有家天興池,屬於那個年代的大眾浴池,當街兩層樓,門口掛有前清時留下的老匾,一層是霧氣騰騰的澡池,二層設有老式的隔斷廂座,堂子客們洗舒服了,還會在澡池子裡高喊幾嗓子,澡堂中拔罐刮痧修腳搓背之類的服務一應俱全,價錢很便宜,你捨得花錢洗單間也行,不少人花上幾毛錢在這一泡就是一天,洗完澡下棋打牌閑聊,所以說浴池不僅是洗澡的地方,還是個特殊的社交場所,來此泡澡的堂子客們目標單一,身份模糊,進浴池都是為洗澡而來,但表示身份的衣服全得脫掉,如果想私下裡談些事,到大眾浴池是再合適不過了。
郭師傅帶著丁卯等人進了天興池,先到蓮蓬頭底下沖去滿身汙泥,又去熱水池子裡泡得紅光滿面,再沖個清爽,上二樓接住夥計迎面拋來的熱毛巾擦幹身體,裹著浴巾往角落裡找張木榻一靠,真是渾身酥軟,當天也是累了,朦朦朧朧進入夢鄉,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等睡足了讓跑堂的夥計給沏壺高末,高末說簡單點就是高階茶葉的渣子,喝不起那名貴茶葉,只能喝茶葉鋪裡賣完好茶葉剩的底子,混起來拿熱水一沖,別有一股濃鬱的茶香,澡堂裡還賣“生梨、青蘿蔔、青橄欖、蓮子”等清熱去火爽口的小食品,郭師傅又要了幾盤沙窩蘿蔔和一包三炮臺高檔紙煙,不斷請張半仙喝茶抽煙吃蘿蔔。
張半仙說:“無功不受祿,今天幾位爺怎麼又是請我泡澡又是請我喝茶,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啊?提前說一句,借錢我可沒有,這兩年世道不好,看風水相陰陽宅這碗飯是越來越不好吃了,不怕幾為兄弟笑話,我都半年多沒下過館子了,頓頓在家吃糠咽菜,雜合面兒也捨不得敞開吃。”
郭師傅說:“千萬別多心,踏實住了在這歇著,咱都是窮光棍,誰還不知道誰,要借錢我們也不找你。”
張半仙一聽說不是借錢,立刻放心了,搖頭晃腦地說道:“古人講的好,銅臭足乃困人。這年月,上無道,下無法,讓張某這樣的人物懷才不遇,然而懷才不遇者,又豈止張某一人乎?”
李大愣說:“你別拽文行不行,我們這全是粗人,聽不懂這套詞兒,你說的這是什麼意思?”
張半仙說:“我是說啊,你們哥兒仨跟我一樣,也夠窮的,窮歸窮,可全是有本事的人,郭爺和丁爺我不提了,咱們都認識多少年了,就拿你李大愣李爺來說,咱今天頭一次見,我一看就覺得李爺你是一俠肝義膽的壯士,是朋友可讓千金,話不投機爭寸草,見文王恭謙有禮,遇桀紂幹戈齊揚,你就是這麼一條直來直去眼裡不揉沙子的好漢。”
李大愣咧嘴笑道:“還是你這半仙有眼光,你知道街面兒上那些人是怎麼說我?他們卻不說我俠義仁厚,那幫雜八地居然說我是把不是東西放小車上——忒他媽不是東西了。”
郭師傅對李大愣說:“行了兄弟,你就別謙虛了,趕緊再給半仙切個蘿蔔,叫夥計把那壺高碎換成香片。”
李大愣切蘿蔔倒茶遞給張半仙:“半仙你來這個,等我招呼夥計泡一大壺香片,蘿蔔就熱茶,氣得郎中滿地爬。”
張半仙說:“好麼,高碎改香片了?郭爺你找我必定是有事兒,你不把話說明白了,我可不敢再吃你的蘿蔔喝你的茶了。”
郭師傅說:“得嘞,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們哥兒仨請你來洗澡喝茶,無非是想跟你請教請教金尾蜈蚣xue是怎麼個說詞?”
張半仙為難地說:“這個……這個……,剛才不是都跟列位說過了,再讓我多說可不方便了,祖宗給立下的規矩,這東西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我們一家子人全指著這個吃飯啊。”
郭師傅說那些規矩我們都懂,你放心我們不是想搶你的飯碗,只是為了捉拿河妖連化青,隨即把整個原由講了一遍,肯定張半仙務必指點一二。
張半仙說道:“郭爺,你問到我是看得起我,我再拿你一把可顯得我太不識抬舉了,我今天幹脆交個實底,怎麼說呢,金頭蜈蚣和金尾蜈蚣本是一回事,是一條蜈蚣的一頭一尾,待我把其中的奧妙告知列位。”
八
張半仙連比劃帶講,他說天津衛的地勢北高南低,南邊有大片開窪,那片窪地像個聚寶盆,所以南富北窮,很多年前有條大河注入南窪湖,水枯之後形成了這片窪地,以前的河道變成了土溝,自從清末以來城區不斷向南郊擴建,蓋了很多房屋,鋪馬路立電杆,那條幾十裡長的土溝子幾乎全被填住了,但在風水上說,這條枯河溝子的形勢還在,風水形勢上叫金尾蜈蚣形,猶如一條搖頭擺尾正要爬進聚寶盆裡的大蜈蚣,其首銜金,可助正財,其尾掛金,能勾偏財,蜈蚣尾在李善人公園荷花池下,至於這條金尾蜈蚣的蜈蚣頭不在別處,在城南魏家墳,當年張半仙的爺爺老半仙,替魏家二爺選了一塊墳地,那塊墳地就是“金頭蜈蚣xue”。
千百年以前,南窪是片湖沼,地氣深厚,所以那地方樹木茂盛,跟附近荒涼的鹽堿地全然不同,金頭蜈蚣的形勢雖絕,卻有一點看走眼了,怎料到這蜈蚣讓一塊大石碑給壓住了,金尾蜈蚣的風水全讓這塊石碑給拿光了,吉xue變兇xue,這也是很久之後才被人發現。
一九世紀初,人口迅速膨脹,魏家墳逐漸變成了大片瓦房民居的魏家瓦房,那塊地方始終不太平,街道馬路佈局錯綜複雜,風水形勢就更不好了,經常有黃狼惡獾山貓土狗之類的東西出沒,居者不得安寧,於是家家戶戶在屋哪條河發洪水,只要是下雨下大了,魏家瓦房那片屋子都得淹一半,如今房屋半毀,大多數都是空屋危房,只等著推平了重蓋,可偏趕上這些年時局動蕩,誰還顧得上拆魏家墳那片破房子?
過了魏家墳再往南是南郊,越走越荒涼,往北去是往城裡走,那塊大石碑在魏家墳西北方位,下邊有贔屓馱負,民間稱此石碑為馱龍鎮河碑,到底是不是,無從知曉,反正都這麼傳,那石碑很高大,幾個人摞起來也夠不到頂,離得老遠就能瞧見,是老年間擋煞氣護城用的古物,這麼多年修路蓋房子都說要挪走一直沒動,這金尾蜈蚣頭朝南尾朝北,呈現出來的勢態,原是想往聚寶盆裡爬,卻讓這石碑給釘住了,只要這塊石碑還在,蜈蚣脖子壓在石碑底下動不了,所以,石碑附近定是列位要找的金頭蜈蚣xue。
那三個人大眼瞪小眼的聽著,等的就是張半仙這句話,做夢也沒想不到連化青躲在魏家墳,既然知道了地點隨時可以過去拿人,別看沒跟連化青照過面,這個人臉上的特徵可太明顯了,目生重瞳,找兩眼四目的人準不會錯。
陳塘莊鐵盒藏屍案和三岔河口沉屍案,僅是這兩個案子就夠槍斃連化青好幾回了,但五河水上警察隊不管抓人,況且捉姦要雙,捉賊要贓,你說連化青身上到底背了多少條人命,哪來的真憑實據,必須捉起來審訊落下口供才算,此外郭師傅還想到一件事,連化青哪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