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父母還是兄弟,不管是偏愛還是關注,幾乎所有的一切,她都要任性又毫不講理地橫插一腳。像是一根刺一樣,和父母的對話裡有她,鄰裡間的閑談裡有她,連從小住到大的房間裡也有她,閤家照、出生證、幼時的舊物……哪裡都是她,現在就連私隱至極的情緒領域,她也要死皮賴臉地加進來。
六歲以前,除了宮樂和阿治以外的記憶都很模糊,但宮樂被送進醫院那天,他和阿治是鬆了一口氣的。那時父母還沒有那麼忙,但對宮樂的病很忌諱,沒提過帶他們去醫院看她。他們也就當沒這回事。
但緊接著,沒過幾年,宮樂暴動不安的情緒就同時被他們感受到了,他們一邊驚呼快要被遺忘的同胞妹妹心理狀態竟然如此不正常,一邊本能似地對這種外來的、不安的、一看就很麻煩的情緒産生抵觸。
宮樂的情緒姍姍來遲,而他和阿治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共通了情緒。最好的雙子、互為影子的雙子……這些不是說著玩玩的,他們不僅僅是全天下最默契的兄弟,更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毫無保留地向彼此敞開了最幽深、最隱蔽的內心,他們是全世界離彼此心靈最近的人,得以在無人關注的角落慰藉著彼此孤獨稚嫩的靈魂。
這種情況下,宮樂的情緒很多餘,多餘的過分了。說的難聽點,她情緒簡直就是一堆迎頭砸來的垃圾。比起所謂親密,更像是六歲時那個不甘寂寞的病弱頑童對他們報複的延伸,或者說骯髒小巷深處角落幽冷又怨毒的監視、窺探。因此在聽見情緒共通只是單方面的時候,宮侑承認,他確實小小地鬆了一口氣。
宮樂太多餘了。哪怕她有時候看起來相當可憐,和情緒共通的另外兩個人比,她依然是多餘的。
多餘到阿治只願意拿出敷衍惹不起但又必須接觸的小女生的精力敷衍敷衍她,多餘到宮侑根本不願意在她身上花時間花精力,只想粗暴地像是揮走比賽時尖叫的觀眾一樣攆走她。
七)
我的頭很疼,非常非常疼。
從床上醒來的時候,頭疼得簡直就像是被剛斧頭狠狠地砍過一樣,如果不是沒有力氣,我一定要跑到鏡子前看看自己頭上有沒有流血。
這種疼從耳根血管出發,順著幾條略粗的青色靜脈管一路賓士到腦袋各處,像漁網一樣把我的腦袋罩住了。我好像能聽見血液在耳邊嘩嘩地像是小溪一樣流淌的聲音,可溪水只會撞上碎石或泥沙,我的血液卻在富有彈性和肉感的血管壁上橫沖直撞。
我簡直要疑心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已經掉下來,只是靈魂在□□的傷口上慟哭撕扯了。
“啊!”
我忍不住叫出來,然後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啞了。嗓子也痛,痛得像往裡面塞了無數的鈎子,無數尖銳的鈎子隨著聲帶的震動一起撕扯我的血肉。
“你消停點。”不耐煩的聲音好像是從天上傳來的。
我直愣愣地看著宮侑,他穿著睡衣,好像是從我床邊的地毯上起身,頭發有些淩亂,像是剛從睡夢中被叫醒。
“你……”
因為看見了熟悉的人,我因慌亂恐懼跳出血肉之外的心髒一下子回到了肺腑,雖然位置依舊不對,但至少回到軀殼裡。
“嗓子啞了就別說話。”
宮侑皺眉,他說完就想繼續坐下去看錄影,但看了眼床上的宮樂,站著猶豫了一會兒,到底俯身下去,不甘不願地幫她掖了掖被子。
我忙忙地抓住了宮侑無意間蹭到我下巴的手,那樣用力、那樣急切,簡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他頓了一下,撩起眼皮看我,“幹嘛?”
床頭燈開著,是暗黃色的。僅照亮了一小塊地方,顯出一種潮濕的暖意,在這種暖意下,就連宮侑近乎冷漠的面無表情也顯得柔和。
看著他,我說不出話來。又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周圍充滿了消毒水味,幽暗的角落裡藏著吃人的野獸,緊閉的房門後是舉著針管獰笑著的護士。昏黃的燈是夢魘的幻覺,溫暖的被褥是以面板為原料的幻想……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都將被撕碎,唯有手上真實可觸的血肉,將我從無邊的病痛裡解脫。
我攥緊了他的手,那樣溫暖、幹燥,帶著無端的誘惑,簡直像是在說服我擺脫面板的束縛,讓彼此血肉得以相融。
他還在看著我,我的目光急切地追隨著他,卻說不出話。
我的嗓子完全使不上勁,過了今夜,我真希望我的嗓子就這麼徹底啞了。對,我惡狠狠想著,就該徹底啞了。它不願意啞,我也要找藥把它毒啞。
宮樂現在的狀態很奇怪,是他從沒見過的奇怪——宮侑是說情緒起伏。怪怪的,之前沒感受過這種。
而且她現在的樣子也很奇怪,頭發散著是因為要睡覺,臉頰微紅眼角濕潤是因為發燒,眉頭緊蹙不安可能是因為病痛,微微喘氣可能也是因為痛……但一直抓著他的手、又什麼都不表示,做什麼?
說手被她抓痛了倒也不至於,只是確實抽不開。而半彎腰的姿勢維持久了也累,可站起來他又怕一個不小心宮樂那裡動著摔著。
麻煩鬼。
宮侑耐著性子,試探地問,“你冷了?”畢竟這小鬼的體溫一直低得不正常。
他的聲音遠地像是從天邊傳來的,我分辨了好久才分辨出來他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