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所有達官貴人都是公開看不起我,所以我無話可說。那些出了錢砸在我臉上的人,帶著的都是一副明明白白看不起的嘴臉,那些人根本就沒把我當人,所以我也不把他們當回事兒。但您說過,您沒有看不起我,我認為您不會看不起我的,那您今天又來質問我說這些話?您想要我怎麼樣啊?”
蕭季淩咆哮,他拉起支博彬的袖子,力道很大,不容拒絕。
“您看!”
那隻手臂上有許多銅錢眼那麼大的傷疤,誰都知道那是痘印。
然後,他拉起江至如的袖子,同樣是用那樣的力度。
“您看!”
那隻手臂上全是疤痕,粗幼皆有,縱橫交錯。
呂嗣榮震驚了,他捂住嘴巴,心上隨即泛起一陣心疼。他不瞭解伶人這一行,只是經常看到他們在臺上光鮮亮麗的樣子。在臺上,江至如是嫻靜美好的歌者,支博彬是能操百器的樂者,蕭季淩是身姿曼妙的舞者。他們從不在人前暴露背後的辛酸。
今日之所以為張邦的片面之詞生氣,實在是因為對蕭季淩的在意。他根本不愛戲曲,卻喜歡看他在臺上風光體面的模樣。
“您看!這些都是捱苦挨出來的!博彬小時候得過痘症,家人就不要他了。他被家人拋棄,被家人賣入戲班,若不是他父母用石灰塗身為他遮掩,班主根本不可能收他,他早不知死在哪個破廟裡了。至如是次子,家裡窮養不住那麼多的孩子,弟妹全夭折,父母用賣他的錢去養活他的大哥。”
難過的時候太多了,蕭季淩已經麻木到分不清心裡痛還是不痛。
呂嗣榮臉上顯現出愧色,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家貧,小時候父母將我賣入戲班,從此之後我心裡沒有爹孃。哈,真是神奇的人,五貫錢就賣了自己的親生骨肉。我當我沒有爹孃,是石頭爆出來的。我們三個從小到大又挨餓,又捱打,如果可以不賣身誰想賣身?學戲的日子,每天都是挨餓毒打,如果那時候有五十兩銀子,誰能想到做下賤之人呢?”
說著說著,眼眶裡盡是眼淚,他順手抹了抹眼淚就索性奪門而出,一奔不回。
江至如和支博彬也教他說得心有慼慼。很長時間以來,他們都在粉飾太平,從不回憶過去,從不重溫傷痛。今天一下子全翻弄出來了,著實難過得很。兩人告了退,回去的路上也不複從前那般笑鬧。但臨走之前,支博彬還是跪了下去,說:“季淩脾性不好我們也是知道的,求遙王殿下大人有大量,饒恕他今次的罪!”
“我知道的了,你退下吧。”呂嗣榮平靜地說道。
在路上,江至如心不在焉。這遙王府還能待多久呢?江至如這樣想道。
平日裡成熟睿智的支博彬也是滿眼茫然。他覺得,他們就像三片無根的浮萍,被水波推著往前走,方向卻不由自己掌握。
兩個時辰後,眾人皆平複了心情。此時,呂嗣榮往雷豆軒去了。
銅鈴在塔樓上叮鈴作響,平日聽著清心的音調這會兒倒像是催命符。
“抱歉。我並不知道你們的苦衷。”呂嗣榮很認真地對他們道歉,“說了那些話,真的對不起。”
蕭季淩的氣在兩個時辰間已經消了。他想到了是有人對呂嗣榮說了些什麼。如果他真的看不起他們,也就不會那樣地氣急敗壞了。遙王,果然是和其他所有的達官貴人不一樣的人。
“我隨便聽人家嚼了幾句舌根就誤會了你們,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原來你們這麼慘,我知道我說的話很傷人,對不起。”
“道歉道理上就不用了,我們伶人消受不起。但在情理上,若果道歉能讓王爺您心裡舒服一點,那我們就接受您的道歉吧。”
蕭季淩皺著眉,嘴巴勉強地彎起,露出一個很無奈的表情。
“對對對,沒有關系的。”江至如說。
“王爺您別介懷,我們真的不介意。”支博彬說。
“那就太好了。”呂嗣榮朝三人露出一個微笑。
蕭季淩看著呂嗣榮,滿是誠意地說道:“從來大爺們對我們只有玩弄,根本不會有同情心。王爺,您是唯一一個憐憫我們的人,您真是謙謙君子。您是淩霄花,您應該有大作為,不應該沾染了伶樂這些大家眼中的不良風氣,這會對您的名聲有影響的。”
“……哦。”呂嗣榮木木地回看蕭季淩,腦子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