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了腦內小劇場,沈采采還是主動笑著開口:“鄭姑娘實是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吧。”
鄭婉兮只得小心坐下,然後又抬眼去看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便起了身,道:“這樣,朕既然都來了,正好去看看元輔,說幾句話。”說到這裡,他似乎是漫不經心的,挑了挑眉,“對了,朕還特意帶了幾個禦醫來——元輔乃是我大齊重臣,往往不容有失。有他們在鄭家照看病情,朕也能夠放心些......”
鄭婉兮神色微變,但還是柔聲道:“陛下隆恩,臣女代家父先行謝過。”說著,便要起身給皇帝引路。
皇帝卻是擺了擺手:“這樣,你留在這裡陪著皇後說說話,派個人帶朕去元輔房裡便是了。”
鄭婉兮連忙應了,招手喚了個穿著青色襖裙的小丫頭來,叫人領了皇帝去鄭首輔的屋子。
皇帝心裡疑心鄭首輔這是裝病,只是面上卻也不好說,反到是帶了太醫過來,另賜了許多藥材以示厚恩。
如今進了鄭首輔的屋子,掀開湘妃竹簾,聞著裡頭那被銀絲炭火烘的若有若無的藥味,皇帝心裡不免有了些疑惑:看樣子,這裝病倒是裝的認真?
待得看見雙鬢發白的鄭啟昌被人從榻上扶起,身後靠著引枕,氣喘籲籲的頹老病弱模樣,皇帝心頭的疑惑幾乎到了極點:鄭啟昌這究竟是想要玩什麼把戲?
皇帝自然是不會相信鄭首輔鄭啟昌是真病的——這人才五十許,野心勃勃,人老成精,哪裡是說病就病的?以他對鄭啟昌的瞭解,哪怕他真病了,恐怕也是要遮遮掩掩藏著不叫人知道。如果真藏不住了,他肯定還會端出大義凜然的模樣還政於帝,然後風風光光的告老還鄉,斷斷不會顯出自己半點的狼狽和頹老來。
這般思索著,皇帝面上神色卻仍舊不動,反倒快步上前幾步,喚了一聲:“元輔?”
鄭啟昌抬目看著他,渾濁烏黑的眸子跟著一轉,倒是緩緩露出一個誠惶誠恐的笑容來:“陛下親至,老臣有失遠迎,實是失禮......”
皇帝抬手按了按鄭啟昌身上蓋著的被褥,道:“元輔這些年為著國事操勞,現下病中就不要講究這些了。”他抬手按著被角的時候,雖只是一瞬的功夫卻也順勢試了溫度,知道這屋裡的炭火和被褥都不是一時半會兒才擺出來的。這又厚又熱的被褥蓋在身上,若是換了個身體強健的怕還真是要出一身的汗。可鄭啟昌面上並無汗水,反倒略有些蒼白,說不得真是有些體虛體寒的症狀.......
這些心念不過一轉而過,皇帝轉瞬間便又顯出幾分關切沉痛的模樣:“元輔怎的就病成這樣了?”
鄭啟昌略喘了一口氣,然後才道:“老臣當年隨先帝左右,東徵西跑的卻也落下不少舊疾。那會兒年輕卻也沒覺得什麼,現在老了,一身的老病,想來也是天不假年啊......”感慨了一番當年的艱辛,鄭啟昌卻抬目去看皇帝,殷切的言道,“好在如今天下大安,陛下又是聖明之君,老臣便是即刻去了那也可以去告慰先帝了。”
皇帝握著鄭啟昌的手,陪著嘆氣:“元輔何出此言?朕和朝廷目下還都缺不得元輔,您還是要趕緊養好病,繼續為國盡忠才是。”
鄭啟昌連忙又謝皇帝大恩。
君臣這般你來我往的說了一會兒話,見著鄭啟昌面露倦色,皇帝這便起身:“朕也該回宮了,元輔好好養病,朕還等著元輔病好後主持內閣呢。”
鄭啟昌喃喃著又謝了一回,忙不疊的叫人恭送聖駕。
等著皇帝與沈采采坐著馬車離開後,方才見到鄭婉兮屏退左右,親自去廚下端了才煎好的滾熱湯藥,緩步往鄭啟昌的屋子來。她身上還穿著那件家常的藕荷色襖子,面上似乎還帶著幾分不好言說的憂色,英氣的濃眉微微蹙著,只是薄唇緊抿著。
鄭啟昌似乎並沒有聽到開門聲,仍舊半靠著床,闔目養神。
窗扇外金色的光線折入屋內,照在鄭啟昌的半邊臉上,將他臉上那一道道溝壑一般的皺紋照得越發清楚,而他的另外半張臉卻是浸在暗色裡,看不清楚。
鄭婉兮端著湯藥的手微微顫了顫,但還是竭力維持鎮定,小心的端著藥上前去,低聲道:“父親,您該喝藥了。”
鄭啟昌這才睜開眼,他淡淡的掃了鄭婉兮一眼,然後抬手接過湯藥,問了一句:“聽說,皇上帶了太醫來?”
“是,”鄭婉兮的聲音不覺壓得更低了,“是太醫院的程太醫和徐太醫,都說是奉了聖命就近照顧看護您的病情。我推脫不得,只得先把人安排住下,又使人暗中看著些。但他們也說了,等到晚間就來給您請脈,您看這........”
鄭啟昌聞言只是冷笑了兩聲,眉間的摺痕也因為這笑容而顯得更加深刻了:“讓他們來好了。”他神態間頗是從容,雖有幾分蒼白卻已讓沒了之前面對皇帝時的蒼老頹然,目中更有冷銳的精光一閃而過。
鄭婉兮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不過,她到底還是另有心事,猶豫了一下,出聲問道:“父親,看陛下這樣子恐怕還是不怎麼相信您的病......”
“他當然不可能會完全相信,”鄭啟昌挑了挑唇角,笑意譏誚又冷淡,“之前是我小瞧了他,總覺得他年紀還輕,沒經過太多的事,多半還是會投胎有個好爹。可自聽了你說的那些事後,我倒是想清楚了——他能坐穩這個位置確實不僅僅是因為他姓蕭是太.祖的兒子,還因為他也有些本事。”
“只是這樣人多是聰明的,尤其容易聰明太過........”鄭啟昌的語聲聽上去就像是手上的湯藥一般的寡淡苦澀。
鄭婉兮卻是有些不大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
鄭啟昌才見了皇帝,心情竟還不錯。所以,他一面慢慢的喝著藥,一面耐心的與鄭婉兮說著話:“聰明的人總是容易想得太多,說好聽點是謹慎縝密,說難聽點就是多疑多思。我這病來得突然,以他的性子來說肯定是不會全信的。不過,我也沒打算真叫他信全了——我要的就是他半信半疑,正好拿我和我這病牽扯住他的主意力。這樣後面的人才好下手。”
說著,鄭啟昌一口氣喝完了手裡的湯藥,順手把白瓷藥碗往邊上一擱。
鄭婉兮聞言心下微寬,但總也覺得還有許多不安,不禁又問了一句:“若,若陛下真像您說的那樣多疑,他因此起了疑心,為著安全起見而不去東奚山,那您安排的那些事豈不白費了?”
鄭啟昌唇角微翹,目中神色極冷:“放心吧,我活了這麼久,也見了不少人自是多少能猜到些他的脾氣:他是聰明,聰明得過了頭,而且還這樣年輕。他這一路走來也多是順風順水,居高位掌大權,幾乎也沒吃過大虧,想必是自信得很。也正是因為自信,他極度信任自己的判斷與能力,處事果斷,堪稱殺伐決斷。但也因為這自信,他斷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決定——既然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去東奚山,自然是不會就這麼輕易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