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昏,整個寢殿都是暗暗的,燭臺上那臂粗的巨燭燒了一夜燭光也跟著輕輕搖曳起來,昏黃將盡的燭光映照在平整光滑好似湖面的金磚地面上,便好似夜半湖面上飄過的漁火,讓人不由想起那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沈采采還安靜的躺在床上,她身上蓋著的錦被柔軟又溫暖,空氣中的沉木薰香安神助眠,按理來說是極容易入眠的環境。
可是沈采采卻沒有一點的睡意。她睜著眼睛,就著那從半透明金絲繡花紋紗帳外透進來的微光細細的端詳起紗帳上面那用金線繡出來的繁複花紋。
她眯著眼睛盯著那些繁複精緻的花紋看了一會兒,感覺自己複雜的心情似乎也漸漸的平靜了下來,於是開始慢慢總結夢裡所得到的資訊:懿元皇後的生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按照夢中的場景以及對話來看,當時應該是成平六年春,懿元皇後還沒過十四生辰。
那是原主與皇帝成婚之前,他們的感情看上去還不錯,而且過不了多久便會成婚。
所以,他們婚後沒有圓房這件事就顯得有些奇怪了——或者說,從夢中那時起到他們成婚這一段時間裡又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導致他們的感情就此破裂,此後五年始終貌合神離?
沈采采闔眼思索著,想的頭都開始疼了,忍不住咬了咬唇,叫了一聲:“清墨。”
不一時,清墨便聞聲上前來。她沒有冒然抬手去掀床帳,只躬身站在外面,語聲極輕的請示道:“娘娘可是要起了?”
沈采采捂著額角,啞聲問她:“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回娘娘的話,現在正是卯時。”清墨立時便應道。
卯時?這個時間點,真的是起來也不是,不起又容易睡過頭.....沈采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吩咐道:“罷了,你扶我起來吧。”
雖然沒人管她,她想睡到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但是這麼整天睡懶覺也不是個正事。正好,今天起得早了些,順便早起練個字也是好的——比起原主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她寫的那簡直是狗爬字.......
這麼想著,沈采采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氣,往窗外看了幾眼:天還灰濛濛的,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下雨.....
沈采采還有閑情雅緻想著會不會下雨的事情,皇帝卻苦逼得多——他本人的職業註定了他要全年無休、起早貪黑的忙活。哪怕是昨天為著地震的事情連晚膳都沒用好,但是第二日他還是得天不亮就來早朝。
最要命的是,昨夜又來了急報——泰山也跟著地震了。
泰山乃五嶽之首,又是古來帝王封禪之所,意義重大,這泰山地震之事所造成的政治影響力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不仔細。
所以,這一日的早朝一直拖到了辰時都沒能停下,好容易議得差不多了,太監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的那句話即將出口,站在群臣之首的首輔鄭啟昌暗暗的垂下眼,掩下了眼中那冷然如刀刃的神色,後側一位言官忽然出列,開口稟道:“啟稟陛下,臣有奏。”
那是一個極年輕的言官,國字臉,額角生得寬,身形高大魁梧,看上去便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他出列後,昂首挺胸,說起話來更是響亮出奇:“臣以為:泰山為五嶽之宗,接連地動,災尤異常,必應於帝——”
皇帝已然隱約能夠猜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麼,垂眸看他,面色漸漸得跟著沉了下去。
然而,那位年輕的言官卻還是梗著脖子,斟酌著往下說:“臣聞陛下一日之間,在鳳來宮之時多,乾元宮之時少........值此之際,臣下莫不憂惶,徒以事涉宮禁,不敢頌言。臣謂人臣之義,知而不言,當死;言而觸諱,亦當死。臣今日固不惜死,願陛下采聽臣言——”
說到此處,那言官亦是不覺的又深吸了一口氣。在皇帝近乎森然的目光下,他鄭重其事的叩首再拜,一字一句的道:“願陛下采聽臣言,立複六宮之制,廣選淑女,以綿子嗣,以正國本。臣雖死尤賢於生。”
自皇帝登基以來,不是沒有言官禦史為著皇帝六宮無人、膝下尚空之事而當堂諫言,可這還是第一次有泰山地動這等天象做靠山,連說出來的話都顯得那麼的擲地有聲。大約是有感於此,隨著這言官的話聲落下,又有許多朝臣也跟著跪下,以頭叩首,異口同聲的道:
“願陛下采聽臣言,立複六宮之制,廣選淑女,以綿子嗣,以正國本。”
其聲如雷,春雷初響,滿朝皆動。
鄭啟昌作為首輔就站在文臣之首,現下的他仍舊是穩穩當當、恭恭敬敬的站在原處不動,唇角不易察覺的揚了起來,心下暗動:哪怕是天子,也不能不顧眼下的異常的天象和滿堂的輿議。除非,他是要做個似殷紂一般的獨夫——獨夫者,人得而誅之。
與此同時,禦座上的皇帝終於有了動作。他冷笑了一聲,緩緩的從禦座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那些跪倒在地上的臣子。他心裡很清楚:這裡面或許有真心為國的,也有為名為利的。他長袖微拂,繡著騰龍圖案的袖角在赤金龍椅上摩挲而過,衣聲窸窣。
只聽他言語輕緩,聲音極冷,猶如冰雪:“泰山地動,應在朕身?難不成,卿等是要朕下罪己詔?”
正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皇帝這般一說,所有的朝臣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都跟著跪了下來,不得不道:“臣惶恐。”
皇帝沉默片刻,薄唇微動,叫了一聲道:“呂四象!”
禮部侍郎呂四象忙不疊的出列,恭恭敬敬的與上首的皇帝行了君臣大禮:“臣在。”
皇帝淡淡道:“既然是泰山地動,上蒼是警,那你就代朕去一趟泰山,祭告上蒼,以祈神貺、安人心。”禮部又稱春官,祭禮之事亦在份內,所以皇帝點了呂四象過去自然也沒問題。
不過呂四象心裡卻明白得很:皇帝怕是因為會試考題之事看他不順眼,想著要拿他最後再廢物利用一次。要有個什麼差錯,他這替罪羊正好就能被皇帝丟出去......只是,哪怕他心裡這般清楚,面上卻還是不得不恭謹應道:“臣領命。”
皇帝重又開口:“至於選秀納妃......”他短促的冷笑了一聲,笑聲就像是刀片一般幾乎能將人一刀刀的淩遲,“朕常聞,臣事帝後,猶子事父母——寧有為人子而言納妾者?皇後。乃先帝所選,賢淑貞靜,是宗廟社稷之內主,豈是爾等能夠輕議?”
皇帝這話簡直是半點也不講理,就差沒有當面給人兩耳光,他的意思是:你們做臣子的不都說侍奉帝後就像是兒子侍奉父母,那怎麼還有做兒子的勸父親納妾的?
那殿下的臣子皆是面紅耳赤,一時應不得聲,就連鄭啟昌都被皇帝這不講理的話給堵得面紅耳赤。待得下了朝,鄭啟昌冷著臉撇開一眾同僚,揣著一肚子的火,坐車轎出了宮直往家裡去。
鄭婉兮本還有事想與鄭啟昌說,正遇著含怒而歸的父親,不由吃了一驚,連忙關切問道:“父親怎的這般生氣?”
鄭啟昌從宮裡出來,一路上也已消了許多火。且他到底城府極深,養氣功夫好,待得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他立時便調整了心緒,端著憂國憂民的模樣,尋了個正經的理由:“沒什麼,只是泰山地動,為父我心下甚憂罷了。”
鄭婉兮聞言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是了是了,她怎麼就光顧著盯宮裡了?雖然沈皇後是年底十一月裡過世,而她自己則是明年開春入宮,但這一年裡的事情可不少,其中也有不少能夠被她拿來做文章的——尤其是地震這一類的天災。
這麼一想,鄭婉兮越發覺得之前的自己太傻太天真,平白錯失了許多良機。而泰山地震這一件事,很快便又讓她想起了另一樁大事:她已錯過泰山地震,這三月的大事可再不能忘了!是該想一想要如何在這上面做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