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便是一片寂靜。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他聽見背後傳來開弓的聲音。
林珩垂眸看了眼岩石上的蒼苔,感到一股潮濕的寒意直往他骨頭縫裡鑽。
他慢慢地轉過身,一枚箭鏃像毒蛇的信子,正對著他。
“知道你出生時我為什麼沒直接把你溺死?”林甫晃了晃馬韁,笑著譏誚,“因為你阿孃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我不得不留你一條命。”
“阿孃過身後,您有的是機會殺了我。”林珩提醒他。
林甫收了笑,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嘴角往下垂,法令紋像兩道深塹。他揚起下頜,皺著眉掃了兒子一眼,這是他第一次不用費心掩藏自己的嫌惡,兩個人都感到莫名的輕松。
“不過後來我發現留著你一條命也不全然是壞事,”林甫突然舒展眉頭笑起來,“先帝青睞器重你,公主對你一見傾心,可見血濃於水。”
林珩平靜地望著他道:“我未必是先帝的血脈。”
“那又如何?”林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林甫難道還缺一個下賤樂伎生的庶子?你若是乖乖地尚主,把長公主伺候好了,對我們林家還算有點用處,幾次三番地忤逆我,如今還要悔婚,讓皇帝遷怒於我,遷怒於整個林家,我還會留著你這個孽障?不想娶?那便去死罷!”
不停歇地說出這番話,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心裡鈍鈍地痛了一下,隨即感到暢快。他一生汲汲營營,鮮有兒女情長的時候,僅有的一點稀薄的感情都給了林珩的生母,可惜這點感情不足以讓他違抗太子,卻足以讓他耿耿於懷二十多年。
林珩一直感到父親待他與別的子女不一樣,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只是隱隱感到不自然。此時他總算明白了,那是極力掩飾的恨。
他沒料到林甫會心狠至此——其實料到了,在他堅持來打獵,又刻意甩開侍衛的時候,他早該料到了。
可是林珩不死心,萬一他會顧念這些年的情義呢?他願意試一試,哪怕為了這萬一,他有一萬的可能會搭上命。
林甫拉弓的手顫抖著,臉頰直哆嗦,一滴汗順著鬢角滑落下來。
有些事在想象中總是比實際做起來容易,把這孽子騙到林子裡,甩開侍衛,找機會殺了他,藏到隱蔽的地方,不等侍衛找到他,野獸就會把他啃食,只要把秦嫗滅口,沒有人會懷疑他這個痛失愛子的父親。
可是對著林珩那張年輕的臉,他的手像是黏在了弓弦上,怎麼也沒法把那支箭射出去。
***
董曉悅帶了四個侍女,十來個侍衛,乘著輕車快馬,用了不到兩個時辰,趕到林家位於小羅山中的莊園,卻得知他們不巧晚了一步,林家父子去山中狩獵了,少說也要兩三個時辰之後才能回來。
林家下人禮數周全地招待長公主一行人,董曉悅被迎入一處雅緻的館舍,好茶好飯地管待著,她雖然心裡莫名急躁,可是林家的獵場一望無際,十幾二十個人往林子裡一藏,上哪兒去找?
董曉悅只得耐著性子,捧著茶碗,坐在廊下,望著庭前的奇花異草們發呆,時不時揉揉眼睛——這眼皮從早上起就跳個不停,都幾個小時了,非但不消停,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就在她和眼皮較勁的時候,有個人貓著身子輕輕推開半掩的院門閃了進來。
侍衛正要發難,董曉悅看清楚來人的臉,驚訝道:“白羽?”
白羽一愣,長公主怎麼會認識他?不過這種時候無暇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匆匆行了個禮:“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侍衛搜了他的身,沒搜出什麼危險的東西,董曉悅便屏退了左右。
下人們一離開,白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殿下救救我家郎君!”
董曉悅大驚:“怎麼回事?林珩出什麼事了?”
白羽不善言辭,越是焦急越是語無倫次,好容易才把話說清楚。
董曉悅昨天見到林珩就覺得他不太正常,如今聽白羽一說,才知道起因是見了個南邊來的舊僕,兩人具體說了什麼,白羽也不甚明瞭,只知道和林珩的生母脫不了幹系。
“小郎君雖然不明說,可他這些年一直尋找那老僕婦的下落,必定是懷疑娘子當年突然過身有什麼內情,”白羽找到了長公主這個靠山,總算安心了點,“見了那僕婦後,小郎君的臉都脫色了,一定是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你也別太擔心了,”董曉悅安慰他道,“等他回來,我想辦法問問他。”
“殿下您有所不知!”白羽一急又結巴起來,“下下......下人們私下裡嚼舌根,說娘......娘子死得蹊蹺,胡唚什麼的都有,萬萬一小郎君懷疑到郎君身上......奴婢從小侍奉小郎君,說句不不不中聽的,奴婢看他的模樣,怕他想想想不開......做傻事......”
董曉悅渾身發冷,如果林珩他娘真是他爹弄死的,爺倆在深山老林裡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她騰地站起身:“他們平常都在哪一帶打獵?趕緊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