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學醫數年,自然精通其中的門道,雷公藤本來毒性就強,加在尋骨風上,就是勝過砒霜。
而尋骨風泡於藥酒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其中的分量多少,久藥成毒,令人防不勝防。
如此陰險毒辣的辦法,實在令人背脊生涼。
吳議望著灼熱躍動的火苗,眼中亦是明暗撲朔:“張博士謝罪身死多年,事情的真相早就無從追究,我當時雖暫居他門下,但並不知悉此事,若不是徐容師兄在買肖城一戰中犧牲,恐怕他們也不至於找上我。”
李璟不由冷笑一聲:“張起仁無兒無女,門下徒弟俱已被逐出長安,他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你了。”
“師父……”他的聲音陡然一沉,目光灼灼,“你告訴我這些事情,就不怕我向天後告發嗎?倘若天後知道這件事情,想要殺你滅口……”
吳議不意他這樣問,心中彷彿踏空一步,旋即穩定住心神,回以一個平靜的眼神:“天後耳目眾多,即使我不告訴你,她也有別的法子知道,更何況……”
吳議回望他,神色淡然而堅定:“如果連你我也不能信任,我在這個世上還能信任誰?”
李璟不由一怔,心中像滑開了蜜水一般,蔓出一絲絲甘甜的味道。
吳議的心思,就像一捧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水,任誰都能一眼看穿,可彷彿誰的影子都只能浮在表面,而落不到他的心底去。
他曾苦苦追逐著他的背影,從安居一隅的家鄉到權力紛爭的帝都,從戰火紛飛的前線到危機四伏的渝州,他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從來沒落下一步。
他曾以為他這一生都只能輾轉在他身側,也立下誓言絕不離棄。
如今他簡簡單單的一句“信任”,就彷彿讓他撈到水中月,摘到天邊花,哪怕是徒步荊棘,刀頭舔血,也都甘之若飴。
“師父……”他不禁眼眶一潤,心頭似有千言萬語,卻彷彿都抵不過對方一句輕巧而堅定的“信任”。
他們之間,這兩個字就足夠了,還需要什麼別的話呢?
望著李璟濕潤而深沉的眼神,吳議也不禁心頭一熱。
從袁州的舉步同行,到長安的相互扶持,再到新羅的生死相偎,渝州的拼命營救,眼前這個初初長成的少年已經陪他渡過了生命的每一個難關,成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素來是個不願在感情上外露的人,也鮮少直接說出信任這樣的話,但他的心也不是草木織造的,又怎能將這人的情意視為無物?
這一回恐怕九死一生,他若再不說出口,也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兩人的視線在幽幽燈火下不經意地擦過,如一陣暖暖的夏風,將彼此的臉頰都拂得微紅。
“咳。”吳議清了清喉嚨,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你說的不錯,倘若天後得知此事,最好的辦法,就是殺我滅口,既然裴將軍已經洞悉了這件事情,想來也不能瞞過天後。”
聽到此話,李璟的熾熱的心髒就像猛然被浸入寒潭之中,不由掠過一陣刺骨的冷意。
於是出口的話也不由帶了三分冷意:“我看誰敢殺你!”
話音剛畢,便聽得一陣篤篤的敲門聲。
李璟下意識地將手放在腰間的寶劍之上,緩緩地抽出三寸。
寒光閃落,映出三分冷冷的殺氣。
吳議何曾見過李璟這樣殺氣騰騰的樣子,不由為之一震,但很快平定下心神,朝李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床上藏著。
接著朝窗外懶洋洋地回了句:“誰啊,三更半夜的。”
門外傳來一個笑吟吟的聲音:“是我,周興,吳先生還沒睡吧?”
說著便推門而入。
他進門時,房中已只剩吳議一個人,正舉著一本醫經細細研讀,彷彿被他打擾清讀似的,深深地皺了皺眉:“周公有何要事,要親自造訪鄙地?”
周興如今已經貴為尚書都事,權勢遠勝過當日在大理寺中,但仍舊保持著一副謙遜而溫和的面孔,穿著一身樸素的象牙色長袍,踏進門口,如一道深深照進來的明月光。
他眼珠子卻四下滾動,見並無旁人,才關上了門,低聲道:“我這才來,是因為知道吳先生今天去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見了一個不該見的人,還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
吳議放下手中的書卷,反倒奇了:“下官左不過聽從了陳繼文太醫丞的命令,為張公看病開方,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還請周公明示。”
“看病開方,為的是救活人,而化藥為毒,恐怕就是為了殺人了。”周興笑容和善依舊,和數年之前並無半分差別,“吳先生精通醫術,恐怕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吳議臉上的笑容一淡:“這個自然,藥和毒本來就是一念之差。”
周興也點點頭:“正如生與死,也不過在先生的一念之差中。”
吳議心下一動,面上卻依然風輕雲淡:“哦,這麼說來,周公是有救吳某的法子了?”
周興笑著搖搖頭:“要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天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