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業考試就這樣隨著凜冽的冬風,悄無聲息地來到他的面前。
暮鼓悠然的太常寺中一片肅靜,唯有生徒們奮筆勤書的擦擦聲拂過耳側,吳議並不著急下筆,先是冷靜地翻完了所有題目,才決定如何下筆。
而最後一道題映入眼簾的時候,不禁有些傻愣在原地。
——以何醫人?
這個問題,說小可以很小,要醫治一個人的病,籠統說來無外乎望聞問切、診斷開方。但說大也可以很大,要做一個好大夫,需要的不止是精湛的技術和豐富的知識,還要有高潔的品格和耐得住琢磨的脾性。
吳議不禁想到了張起仁,想到了沈寒山,想到了許多曾走在他面前的瘦削背影,心中遽然冒出一個字——德。
以德醫人。
唯有心懷仁德者,才能把自己的所學用到正確的地方,才能救萬千生命於病痛之中。否則就算身負絕學,用藥以毒,也可以害人性命,與治病救人背道相馳。
一旦確立了中心思想,剩下內容的也就水到渠成。
吳議在心中撚動片刻,舉出了神農扁鵲等人偉大的德行和謙卑的品格,藉此深刻地討論了一個醫學生的道德標準與行為準則。
“……秦越人之守數,良見殃也,姜魁隗之斷腸,豈枉然哉?因座下碌碌,而尊上怫怫,唯倨庸才,廣失良德……”
他匆匆掃一眼自己的文章,雖然算不上字字珠璣,但也總算一篇有理有據的文章了,希望鄭筠博士批改時手下留情,不要太過嚴苛。
他做過這道題,才重新翻回去,安心地完成前面相對刻板的專業題目。
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左不出醫經典籍的大綱,他六年前做列的書本綱要就像一個搜尋引擎,可以讓他思路清晰地在記憶中找到正確的答案。
他雖然不是第一個交卷的,但卻是臉上表情最輕松的,把這份代表自己六年所學的試卷交給鄭筠博士的手上時,吳議感覺彷彿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總算可以鬆了口氣。
鄭筠博士亦罕見地回他一個和煦的微笑,用寬和的目光送他走出考場的大門。
這也是吳議第一次用背影朝著自己的師長,從此以後,他的面前就不再有別人,而眼前的路,就要自己一步一步踏實地走過去了。
吳議回到自己那間住了六年的小隔間,望著新補好的窗戶和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房間,心中實在感慨良多。
他終於結束了一個醫學生的身份,即將成為一名有行醫資格的大唐醫官了。
太醫署設立醫師二十人,醫工百人,醫生四十人,典藥二人[1],而其中表現優異的人,就可以被提拔為醫助教和醫博士,從此一躍成為此間的名流聖手,享名天下。
這話說來簡單,得來卻著實不易,近兩百人中,最終能成博士者也不過寥寥數人,許多人在太醫署熬白了頭發,也不過熬到一個醫助教的職位。
所以,身處高位的太醫博士,即使不是天賦異稟,也多少有些過人之處。
按照往常的表現,吳議應當會被留在太醫署中,成為一百名醫共中的一位,也就是最下級的醫生。
但也不排除會被流往各地,在當地行醫為教的可能。
再不濟,也可能像易闕那樣,成為一個從軍而行的軍醫。
未來有很多種可能,但擺在吳議面前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睡覺。
為了應付這場最終的考試,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以至於腦袋才捱到枕頭,整個人酒陷入了沉沉的夢鄉。
——
一場長長的酣睡醒來,吳議伸了伸懶腰,準備打盆水洗洗臉。
還沒有等他擰幹帕子,就已經有個小太監匆匆而來,面上一派焦急之色。
照面就是一句:“沈博士差小的來請您一去東宮呢。”
吳議跳了一年的學制,一躍成為同年資的生徒中最熾手可熱者,指不定以後就是個太醫博士了,旁人待他的態度自然也有所不同。
他自己倒是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態度,就算優異如易闕,還是一樣因為“桀驁不馴”被流到軍營,以後前途如何,實在是很難說。
“東宮素為陳繼文博士所伺候,如今什麼事情要沈博士也通力會診?”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少不得多個心眼,他雖然已經修煉出一副寵辱不驚的佛繫心態,但也不想遭人暗箭算計,落得和易闕一樣的下場。
“是太子妃,太子妃難産了。”那小太監記得滿口哆嗦,說得不清不楚,“鄭筠博士已召所有博士通力會診,沈博士才打發了小的來請您一同前去。”
吳議心頭如篩子一抖,也沒有時間多問,趕緊披上衣服,隨著小太監一同趕往東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