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議藉著窗外漏進的淡淡星光替他揉了揉額頭,這麼仔細一打量,才發覺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不少,不僅眉眼褪去了小時候的圓潤,漸漸刻出深邃的模樣,連帶看人的眼神也變了,不再像小時候一味單純的喜惡分明,倒多了幾分銳意洞察的意思。
他好像還沒來得及好生照拂他兩年,這孩子就已經偷偷在某個角落裡長大了。像一粒無意種下的種子,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就已經長成能替他遮風擋雨的小樹了。
他這幾年來的日夜心血幾乎都耗費在了孝敬皇帝身上,對李璟實在談不上教引指導,反而要他挺身出來維護自己,倒真叫他有些慚愧了。
李璟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愧意,小小聲地說:“不疼的。”
為了證明什麼似的,把整個人都貼在吳議的身上,也不嫌他一身瘦骨硌得慌。
他悄悄感覺著師父身上的每一塊骨骼,每一寸肌膚,它們都和醫經上寫得大致相同,但細細感覺下去,又彷彿差得遠了,柔軟的宣紙無法刻畫出這樣一身堅硬的骨骼,亦無法臨摹出這樣細如春水的肌膚。
“不疼就好。”吳議並不知道徒弟心中跑到沒邊的遐想,抬手替他掖好了杯子,由他蹭在自己身上。
一路顛沛流離的疲倦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很快將兩人拉入沉沉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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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早晴,晨起的霧氣被和煦夏風分撥開去,視野一片清明。
經過一夜的修整,這些老來精幹的太醫們也一撇昨日捶手捏腰的疲態,都擼起袖子,準備打一場苦仗了。
“吳議,你先將月華丸的方子寫給易闕,徐容,你負責看顧生徒們煎制百合固金湯合青蒿鼈甲散,再分發給生病的將士,胡老秦老,你二人隨我再仔細檢視檢視病人。”
沈寒山一一吩咐下去,每唸到一人,眉目便朝那人一轉,彷彿從眼中射出一枚小箭,就錨準了那人的心口,絕不許有分二心。
“博士又將我們置於何地呢?”一位頗有資歷的老軍醫一捋鬍子,雖然不願意爭個長短高下,但也不想做個白吃軍餉的閑散人等。
“諸位軍醫們已經辛苦太久,理應好好休息幾日。”沈寒山泛青的眸子從那老軍醫的身上一轉而過,冷肅的目光落在易闕的身上,“易先生領銜此間聖手,就唯有辛勞你與我們先行交接了。”
此言一出,如一枚飛石投入水中,驚起千般波瀾。
沒想到這個沈寒山一副落拓不羈的閑人樣子,一開口就是要他們卸下手中的職責,全權交給這些高高在上的太醫博士們。
雖然心知自己無法與這些名流聖手比肩,但總不至於連個跑腿熬夜的活計都沒有,沈寒山此話,這不是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嗎?!
易闕一揮袖子,攔住老軍醫們的抱怨,朝沈寒山略一頷首:“向你們交代往日事宜,是易某職責所在,並無辛勞一說,而在軍中治病救人,也是我等軍醫的本分,焉有將士辛勤備戰,而軍醫偷懶休息的道理?”
沈寒山淡淡回望他一眼:“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傳屍之病,藥須用多久?”
易闕不假思索地回答:“短則三四月,長則幾年,亦有如孝敬皇帝不治身亡者。”
話一出口,他便已明白了沈寒山的苦心和用意。
治病救人譬如行軍打仗,最忌諱的就是一個“疲”字。
為了傳屍一疫,他們這些本來就分身乏術的軍醫們早就忙得焦頭爛額,只不過咬著牙堅持不能比將士們先倒下去而已。
而他們這支長安而來的“精兵”,經過一夜的休憩,已經準備好了飽滿的鬥志,要一鼓作氣和這個殘害無數生命的疾病抗爭到底了。
而等局勢一旦控制下去,這些遠道而來的太醫博士們也不會再久留於此,就該輪到他們這些本司其職的軍醫們接過他們手中的擔子了。
這時候如何任人排兵,就足以見得沈寒山的眼光了。
他心下頓生欽佩,對身後怨言鼎沸的軍醫們正色道:“大家一切就聽沈博士安排排程。”
還有一兩個不服氣的,被他一個嚴厲的神色壓下去。
等軍醫們的聲音漸漸暗啞下去,幾人才如散珠似的奔向自己被安排的位置上。
易闕朝吳議一擺手:“吳師弟,就請教一方月華丸的配伍了。”
他看似不經意的改口,已經是對吳議資質的認可,要知道當初外科諸多生徒上趕著要巴結他的時候,他也是一概閉門不見的。
吳議從袖中摸出一封寫好的方子,大方地遞給易闕,但臉上的神色並沒有稍微放鬆下來。
“月華丸也難治本,要想徹底治好將士們中的傳屍之病,還需要易先生告訴我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