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他一臉“快誇誇我”的表情,吳議不禁啞然失笑,到底是個才入官學的少年,哪裡懂得藏鋒斂刃的道理,只怕這會子不少同學正用筆杆子當暗暗戳著李璟的脊樑骨,悄悄在背後編排他這個落魄的南安郡王呢。
仔細算算,李璟過了夏天才剛滿十三,正是吳議當初剛入太學的年紀,也才剛剛透過考試進入長安官學,是博士和助教們抓得最緊的時候。
當初的孫啟立博士因年歲太大已經告老還鄉,如今執掌醫科官學的是陳繼文陳博士。
吳議知道,自己好友嚴銘的這名老師最是脾氣寬和的一位,想來也壓不住這些皮猴年紀的少年,要是換做當年的孫啟立博士,別說敢仗著背了本書就逃課缺席的,就是遲到一刻兩刻,也能讓你頂著醫經在太陽底下罰站一整天。
想到當年重重地獄模式的考試,吳議不禁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從鹹亨元年的春天到上元二年的夏,一晃眼,竟然已經過去了五年多。
五年光陰中,他最懷唸的卻是初入太學的那一年,年長年少的生徒們為了一個小小的旬試而費盡了心思,恨不得把書本撕碎了嚼進肚子裡,好像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
雖然辛苦,卻沒有那些明槍暗箭的爭鬥和生離死別的痛苦,至多也不過是玩點要不了命的小手段,把冒出一頭的腦袋往下壓一壓,也沒存過更歹毒的心思了。
當初設計陷害他的徐子文和吳栩因受到張起仁一案的牽連,已經被發回老家,一世不得入京行醫。而黃渠這樣的老生徒們大多過不了嚴苛的歲終考試,一過三年的期限,也都各自收拾好行李回到家鄉,剩下相熟的,也唯有一個不常見面的嚴銘了。
吳議垂眸望著自家小徒弟年輕而生澀的面孔,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當初覺得最辛苦的日子,如今卻變成了最辛酸的懷念,也不知道將來的李璟是否也會和他一樣,看慣了生死場上的角逐,反而想念起初入此門的純良心性。
“師父……”李璟眼中的笑意漸漸消散下去,小心翼翼地望著眼前低頭不語的師父,琢磨著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觸到了吳議心中的痛處。
“沒什麼。”吳議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李璟也長大了,臉蛋也更尖削了些,沒有了小時候圓嘟嘟的可愛,也過了叫人隨便揉臉捏頭的年紀了。
“我只是想問問你,你想留在這裡嗎?留在長安,去大明宮裡,做一個陳博士那樣的太醫。”
李璟不假思索地搖搖頭:“我不想留在長安。”
也是了,長安固然繁花似錦,哪及袁州逍遙自在,若能掙脫這個金鋪玉造的囚籠,做回那個自由自在的袁州小民,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吳議剛想開口,不料李璟卻繼續說下去:“我並不想做老師那樣地位崇高的太醫博士,我只想做個能救世濟人的大夫,為天下人請一脈平安。”
眼前的少年神色堅定地望著自己,烏黑的瞳孔碎著晶瑩的陽光,像一面耀目的鏡子,映著自己微微詫異的神色,也彷彿映出當初那個初心未泯的自己。
“師父,你呢,你想留在長安嗎?”李璟有些侷促地望著他。
吳議不禁唇角一動,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長安亂花迷人眼,不如天下山高水闊得我意,我和你正好志向相投。”
李璟猛然揚起頭:“此話當真?”
吳議微微頷首:“絕無虛言。”
不等李璟收起驚喜的神色,吳議便拿手上的書往他的腦袋上輕輕一敲:“但是不管如何,都要先把這七年給我好好地修滿了!”
師徒兩人正笑鬧間,已有人推門而入,人還沒到,一個酒嗝先撲面而來:“你們師徒兩個,嗝……又藉著我的地盤說什麼悄悄話呢?”
李璟馬上乖覺地去給祖師爺摻茶倒水,順手加了兩味酸甜醒酒的藥材進去,遞到沈寒山的面前。
小徒孫如此懂事,沈寒山倒也不計較他的鳩佔鵲巢,往椅子上斜斜一躺,就有人老實乖覺地拿扇子送上涼風,也實在美哉了。
享受了半響小郡王的服侍,沈寒山才揮手讓他停下手中搖動的小扇子:“行啦,去揹你師父給的書,我有話要和你師父商量。”
李璟跟沈寒山也算打過不少交道,鮮少見他有逐客的時候,知道這是有不能告訴他的要事商量,也不多加糾纏,老老實實地抱走吳議方才敲他兩下的書,悄悄地退出了門外。
吳議這才忍不住開口問他:“老師,究竟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