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這才緩過一口,又好奇地問“那弘哥哥的心是什麼呀?”
“你想一想,失去了幼鵝和幼羊,最傷心的是誰呀?”
李賢垂首笑對太平,一雙如墨點漆的眼睛卻斜斜睨著武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
太平想了想:“一定是鵝媽媽和羊媽媽吧,她們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捉去餐桌上,一定非常難過。”
這樣一想,她心中也大是不忍,面對眼前尚且飄香的渾羊歿忽,也下不去筷子了。
李賢揉了揉垂頭喪氣的小腦袋,安慰道:“還是咱們小妹最聰明,最懂弘哥哥的心事了,母親雖然是一片好意,卻不懂弘哥哥真正的傷心所在啊。”
此言一出,堂下的笑聲便如遭冰封般,頓時凝為一片死寂的沉默。
這話擺明瞭是諷刺武後不懂人倫親情,暗指她殘害親子,扼殺親女的種種惡行。
當日李弘染上傳屍之病,雖然已用張起仁一條性命瞞過了天下人,卻瞞不住這些皇家子弟自幼見慣紛爭纏鬥的眼睛,李賢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長被害至此,也實在按捺不住,不甘坐以待斃了。
從安定思公主開始,她的姐姐,她的兄長,她的侄女,乃至於她的嫡子,又有哪一個逃脫了武後的毒手?此刻若再沉默下去,下一個輪到的,就是他李賢這個本非親子的次子了。
一片肅穆之中,唯有李賢一人唇畔還銜著冷冷的笑意,他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天皇天後,彷彿望著重雲之上的天頂,在心中暗暗起誓,一定要讓這個多行不義的女人跌下雲端,讓她也嘗嘗泥淖中的滋味。
半響,才聽見武後的聲音遙遙傳來,打破一片僵硬的氣氛:“還是賢兒細心,既然如此,撤掉這道菜,從此再也不許做了。”
她面色從容地接著李賢無聲的挑釁,並沒有一絲憤怒的表情,這數十年跌宕起伏的生命中已經見過太多了的大風大浪,眼前這個年輕的孩子幼稚的宣戰,還遠遠不足以觸怒她那顆堅不可摧的心。
母子二人正無聲地對峙,吳議卻發覺了李弘的不對勁。
他一直端正站在李弘的身後,見他瘦削的肩膀猛然一跳,知道是要咳嗽了,趕緊遞上一方幹幹淨淨的白巾,又急忙從懷裡取出兩個青瓷藥瓶,一瓶裝著百部丸,一瓶裝著月華丸,各自取了一顆預備在邊上,悄悄囑咐人趕緊用阿膠調些溫水來。
李弘不著急吃藥,卻先摁住他忙碌的手,彷彿將他當做自己的手杖,慢慢從座位上立起來,朝著武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賢他……咳咳……出言無狀,還請母親不要介懷,咳咳……”
李賢見狀,趕緊快步走過去,扶住他的另一隻手,匆匆朝武後微微一弓身:“兒臣先陪太子殿下去側殿歇息了。”
武後深深望向李弘一眼,終究是摁住心頭的動容,一番關切的話語噎在喉頭,終於只吐出輕輕的兩個字。
“去吧。”
——
李賢和吳議合力將李弘扶往側殿,早有人捧上阿膠熬好的溫水,吳議半托著李弘的下頜,連送帶灌地喂下兩顆藥丸,一口溫水還沒到喉嚨,就被一陣猛烈的咳嗽嗆了出來。
李賢見狀,趕緊手忙腳亂地拿袖子往他唇上一擦,便見一抹鮮血綻在袖口,心知大事不妙,立即著人傳了沈寒山過來。
沈寒山本早早地等候在側殿中,哪裡還用他通傳,聽到殿裡的風聲,不過片刻就已經攆到。
他一見此情狀,心中頓時如踩空一腳,猛然一驚之後是終於落定的踏實,好似一出早該結束的話本,終於到了最後一句唱詞,就該由他這個本來治病救人的大夫,來為這條虛弱不堪生命劃上一個最後的終結。
他悄悄一撇頭,正欲悄悄差人回稟武後,便被李弘一手極用力地捏住了袖子:“不……不許去……”
沈寒山不由低頭望向輾轉在榻上的這名青年,那雙一貫沉靜安然的眼睛罕見地洩露出三分痛苦的眼神,看得他心中一陣不忍,連下手切脈的指勁都不禁放輕了許多,彷彿只要他一個用力,這支瘦弱的手腕就能捏碎在自己的手中。
“……咳……沈博士,你萬萬不可以去……”李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叫沈寒山也掙脫不得。
他撥開吳議想要替他喂藥的手,同劇烈咳嗽搶著最後一口氣:“你……一旦去了,就是陷母親於弒殺親子的地步……咳咳……”